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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秦微微皱了眉,“这样岂不是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若是任由他们散住,那才叫危险。”殷不在收敛了笑意,看着苏北秦道,“苏先生应当明白其中利害罢。”
苏北秦沉默下来,他跨下最后一个土坑,林静堂雀跃着过来拉他,他看着孩子明净的笑脸,脸上一直带着的温柔笑意却有些挂不住,之所以在离寨子这么近的地方安置这些老弱妇孺,除了明面上的保护,私下里难保没有看护监视的意味,想来这些亲属连下山也定然是有限制的,他不知这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但殷不在说的不无道理,他也无法多加置喙。
林静堂带着他们到了村子里靠近东南方向的一幢屋舍,推开围栏门,一只皮毛油亮的灰毛大狗便冲了出来,摇着尾巴在林静堂脚边转了转,林静堂将狗哄走,带着两人进了屋子,屋舍中窗明几净,收拾地十分利落干净。
一个妇人闻声从里头掀帘子出来,“堂儿,你去哪儿了?”
她见着苏北秦和殷不在两人,怔了怔,“殷先生,这位是?”
殷不在也怔了怔,像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接着才道:“啊,这位是新来的师爷,苏北秦苏先生。”
妇人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舍下简陋,委屈先生了,妾身林简氏。”
林简氏为他们泡了茶,她不便与外人同处,便重新退回内室中,林静堂在外头陪着两人。
“你父亲呢?”苏北秦问道。
林静堂伸手取过一个桂花糕,一边吃一边道:“他在那边山上,每个月回家几次,会带我和娘下山去附近的镇子上看看。”
殷不在道:“他爹叫林安堂,本来是京城里有名的工匠,也不知做了什么惹到了那皇帝,将他全家流放,当时他尚未成亲,他的父亲已老迈,在流放途中便……再后来他进了无人寨,因着手艺好,便去了那边做事。”
两人坐在厅堂里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林静堂年纪虽小,倒十分聪慧早熟,时不时插上一言半语,也不叫人讨厌,苏北秦十分喜欢他,还花了一番功夫给他检查功课,允诺他得空便下来看他。
待到晚间时,两人推拒了林简氏的好意挽留,慢慢向山上走去,临走前,殷不在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夫人是怎么认出我的?”
林简氏吃了一惊,她踌躇片刻,有些赧然地道:“因为整个寨子……也只有殷先生我是无论如何都记不住了,但我想堂儿领回来的定是寨子里的人,所以……”
殷不在暗暗叹了口气,心酸地道了谢,便跟着苏北秦离开了。
苏北秦回去时一路都若有所思,待回到宅院,殷不在正要告辞,苏北秦喊住他道:“殷兄可知,无人寨中的流犯如何洗脱罪名?”
殷不在笑了一笑,道:“待到老大坐上那个位置,才是他们真正摆脱流犯身份的时候。”
苏北秦默然片刻,道:“钦州知州如何?”
殷不在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以后先生自会知晓。”
这机会倒是很快来了。这日苏北秦起来后,照例是继续在书房中仔细翻阅武惟扬送来的各色账目,上回他所给的不过是其中一本,后来他又让四儿送了整整一箱子来,其中笔迹杂乱,有的娟秀,有的潦草,最初的几本让苏北秦爱不释手看了许久,倒不是因为其中内容,只是那手字狷狂大气,构架明晰,转折处毫无滞涩,端得是一手好字。
他猜测这是武惟扬的字,想来无人寨最初人手稀少,他作为头头自然什么都要管上一管。
这些账册包含了整个寨子各个方面的运作情况,从最为隐秘的兵器到鸡零狗碎的日常用品都有,苏北秦毫不厌烦,看得十分认真,还做了不少笔记。
他翻完了一本,正放入一旁的藤编篮中,却见四儿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道:“先生,老大让你现在便去主院大堂。”
苏北秦怔了怔,“什么事?”
四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摇了摇头,道:“先生去了就晓得了。”
苏北秦一看便知是武惟扬不让四儿说,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他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衣饰,方才和四儿一同往前头去了。
四儿到了主院后门便停了下来,向苏北秦办了一个鬼脸,道:“是官府派人来啦,苏先生不必害怕。”话一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苏北秦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想来武惟扬不让四儿说是为了看苏北秦猝不及防一时失态,但四儿终究还是担心他,故而忍了半天还是说了。
苏北秦沿着回廊,走进天井前的大堂,这间大堂常年见不着日光,看着总有些阴冷,也不知武惟扬选这儿作为会客的地方是何用心。
一进去便见武惟扬大咧咧地坐在上头,下首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苏北秦打量了一番他的官服,便知这是一个通判。
武惟扬见他进来,笑盈盈地道:“苏先生,你来了,来见见咱们钦州的父母官黄大人。”
中年男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站起身来道:“哪里哪里,我还算不上是父母官。”
苏北秦看了一眼武惟扬那张纯然的脸,便温文尔雅地笑道:“黄大人客气了,在下苏北秦。”
“苏……”黄大人怔了怔,试探性地问道,“是……苏太傅的……”
“家父正是苏清柏。”苏北秦脸上毫无尴尬之色,连嘴角的笑容也未曾变动分毫。
“啊……哈哈哈,在下很是仰慕苏太傅,天下不知多少学子想要拜入苏太傅门下,在下也曾是其中一员呢。”黄大人一面道,一面脸上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苏北秦态度依旧恭谨有礼,“若是家父知晓,定然欣慰不已,他常说,所谓孺子可教,并不在于其人是否聪慧机敏,最重要的乃是求学之心。”
黄大人连连点头,他的神态自在了许多,感慨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话音刚落,上头武惟扬忽然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黄大人,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儿?”黄大人一个哆嗦,连忙重新在座位上坐下,战战兢兢地道:“寨主,知州大人让我来禀告您一声,寨主要的东西,下个月就到了。”
苏北秦心中一动,看向武惟扬,只见武惟扬缓缓拉出一个笑容,他深深的酒窝湮没在黑暗中,一双圆润的眼睛亮得惊人,“多谢黄大人通报,下月我定然同寨中的兄弟一同去好好感谢知州大人一番。”
☆、第9章 午后时光
武惟扬提着酒壶慢悠悠地晃到苏北秦的院子时;口中时断时续的小调便彻底断了;他脸上依旧带着向来纯良的笑容;但圆润的双眼里却了无笑意;只见眼前原本僻静得缺少人气的院子中;满满当当都是人;老少皆有;大半却是寨子里身量高大的汉子;从苏北秦书房门口一路排到院子外头的青石小路上。
武惟扬拍了拍最后头那汉子的肩,却见汉子头也不回地道:“别拍了,甭管是谁,都得排队。”
武惟扬挑了挑眉,嘴角酒窝愈发深邃,“哦?小杜子,连寨主都插不得?”
那汉子猛然回头,看见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武惟扬,顿时说话都不利索了,“老……老大。”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武惟扬笑眯眯地问道。
汉子老老实实地将手上的纸在武惟扬面前递了递,道:“苏先生说可以为我们写家书,所以……”
武惟扬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一声百转千回,生生把那汉子吓白了脸,他连忙道:“我们都自有分寸,不会将这儿的事泄露分毫的。”
武惟扬拍了拍他,道:“无妨,我不会拦着你们,不过……”他顿了顿,忽然提高了嗓门,对院子里挤挤挨挨一大堆人喊道:“都给我回去!苏先生身体不好,怎经得起你们折腾,要写家书去找老吴和殷不在,现在都散了!”
院子中的人见是老大发话,只得老老实实地散去,不少人交头接耳道:“老吴也一把年纪了,而且脾气不好,但那殷不在是谁来着?”
武惟扬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走进房间时,苏北秦正划上最后一笔,将墨迹未干的信纸交给站在他面前一脸紧张的汉子,汉子拿了信纸诚惶诚恐地道了谢便飞也似得跑了出去。
苏北秦搁下笔,挑起清艳的眼角,那双平静的眸子瞥了一眼武惟扬道:“没想到惟扬还有主动来找我的一天。”
武惟扬勾了勾嘴角,懒散地坐在苏北秦书桌前的太师椅上,“我若不来,怎知苏先生背着我笼络寨中人心?”
这句话语气平平,甚至带了些疏懒的意味,苏北秦已取出一本翻得破烂的账本看了起来,听了武惟扬的话便不咸不淡道:“你当我这是为了谁?寨中的兄弟今后会成为你夺取天下的利器,他们虽然鲁莽,大多数却天性纯良,一些小事便能让他们感恩,我是为你培养他们的忠诚度,他们今后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
武惟扬剥了瓣橘子扔到嘴里,苏北秦的书房里摆满了兄弟们因他代写家书送来的谢礼,有水果有肉有鸡蛋,他方才进门时便闻到了浓烈的食物气息,若是苏北秦支个代写家书的小摊子,不出几月便会赚得盆满钵满。
“如此一说,倒是在下怪罪了苏先生,在下给先生赔礼道歉,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话所如此,武惟扬仅仅是嬉皮笑脸地朝苏北秦拱了拱手,接着又吃起了橘子,苏北秦自认为不是小气之人,但是武惟扬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往他看似纯良实则可恶至极的脸上打上一拳。
见苏北秦低头看书不理他,武惟扬伸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正对着自己,丝毫不理会苏北秦那双隐隐带着怒气的黑色眸子,然后单手支着自己的下颚,故作真挚地道:“我这个性总是一时口快,先生莫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苏北秦拍掉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面无表情地低头核对账目,这人真是正经地过分,却正因为此,事情才变得有趣,虽然觉得苏北秦跟着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这个理由圣人过头,不过他着实喜欢苏北秦这副倔强的脾性。
武惟扬无谓地挑了挑眉,将放在脚边的酒壶提起来哐当一声放在苏北秦的桌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子摊开来,里面竟是一把晒干的小鱼干,他又跑出去向四儿要了两个酒碗,拔掉壶塞哗啦啦倒了两杯酒,放了一杯在苏北秦面前。
早在他拔掉壶塞时,苏北秦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他在京城当官时也免不了要饮几杯薄酒,但那些只是清酒,用五谷酿成,浓度不高,平常人是喝不醉的,而面前这碗黄褐色的酒显然跟京城的酒水不在一个档次。
武惟扬端着酒碗闻了闻,酒水中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壶酒是我初来岭南时,一位老翁赠与我的,应该有好些年头了,今日惹恼了先生,便拿它与先生谢罪了。”
“我的伤还未痊愈,吴老叮嘱我在伤好完全之前不能饮酒。”苏北秦翻了一页书册淡淡道。
武惟扬却将酒碗往苏北秦面前推了推,笑得灿烂,“这是药酒,里头有人参枸杞还有旁的药材,眼见着就要入秋,寒气渐胜,先生体阴,喝些药酒对身子有好处,而且我已经得到老吴的同意了,先生就当我们是兄弟,和兄弟喝杯酒再正常不过罢。”
他这话是真是假苏北秦不能辨清,但其中意味却不容许苏北秦拒绝,苏北秦端着酒碗,浓郁的酒气里确实带了些药材的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