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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下少室山当和事佬。
这一道一僧的下首,坐的便是越栖见。
越栖见正低眉微笑,温言道:“灵鹫寺之事,虽有误会,总是七星湖的不对,既然唐家大少断了手臂,本座说不得,自然要当着两位江湖中泰山北斗的面,给唐兄一个交代。”
他这一年多来忧心劳神,有弱不胜衣之态,肤色原本白皙如瓷,此刻看来,却如瓷器褪去了釉,只一色无光泽的苍白,便是完美无瑕的一双手,也有些显得指骨微棱的过于瘦长。
苏错刀步入堂内时,越栖见刚巧转过脸来抬起眼睛。
四目相对,一双漆黑如寒星,一双温润若清泉,这一眼,如十余年前越家的初见,亦如数年前七星湖树下的再逢,越栖见只觉一阵轻微而甜美的晕眩,容颜刹那间被镀亮,眸转春水,眼神如活泼的游鱼,闪烁着鳞片般的光芒,却只道一声:“别来无恙?”
苏错刀颔首:“越宫主。”
目光掠过他,径直走向唐拙,却是落座于主位次席,唐拙习以为常,只含笑道一声:“你来得晚,很是怠慢了贵客。”
苏错刀一笑,淡淡道:“真人与大师好雅兴。”
他虽避难于唐家,仍有一派宗主的端严威势,不立于任何人之下。
明德真人一眼瞧见苏错刀腰间的乌鞘长刀,不禁愕然,随之既惊且怒:“长安刀?”
苏错刀道:“正是,苏某的长安刀,为谢师亲传。”
明德拧着眉,若说冤家死敌,武当与赤尊峰正是一对,三十余年前的怀龙山之会,谢天璧在天下群雄面前,立毙武当掌门师弟曲长虚于长安刀下,此一战,是为谢天璧成名立威之战,更是赤尊峰称霸独尊之始。
这把刀已绝迹江湖多年,恰如神魔消隐,天下皆安,不料如今一复出,竟是以苏错刀为传人,苏错刀的刀术本就技近乎道宛若天授,再有长安刀,从此江湖,怕是再无宁日。
当下深觉庆幸,七星湖已不在苏错刀掌下,否则与赤尊峰一勾结,哪里还有正道的存身之地?
至于越栖见,虽行事略为操切辣手了些,毕竟与正道还是实实在在的一条心,如此看来,他途中透露出的要整治白鹿山的意图,亦十分有道理,白鹿山无视正邪之分,昔年便教出好几个为祸江湖的魔头,实是后来诸多动乱的始作俑者,而孟自在更与苏错刀私下定有密约,越栖见若领着七星湖与白鹿山打成一团,横看竖看,总归对正道没什么坏处,大安求不得,乱中取小安倒是容易。
明德心念电转间想得明白,这稀泥便和得分外起劲,道:“拙哥儿啊,越宫主去灵鹫寺,本以为是江南邪道有所阴谋,却不料何总管探错消息,这才误炸雷震子,伤了大少……但他既扯上我们两张老脸皮一起来赔罪,也算诚心,依贫道的意思……”
苏错刀突的出言打断:“明德,你武学资质不错,本该专注一意勤修苦练,或许能入宗师境,为武当一派增些光彩,却非要执着于什么正邪之分道魔消长,偏偏又生性糊涂头脑愚笨……坠入彀中亦不出奇。”
明德怒极,论年齿,苏错刀当他儿子都嫌小,论地位,他乃堂堂正正的武当掌教真人,苏错刀却是丧家之犬,眼下竟平白无故被此人一顿严词训斥,只气得颈侧青筋直爆,若非自持身份,险些就要跳起来大打出手。
唐拙沉得住气,并不言语,越栖见却不能任由着这把酒言欢的和谈沦为掳袖揎拳的恶斗,忙笑着打圆场,道:“真人莫要生气,错刀并无恶意,他一直看重真人的剑术……”
说话间眸光却触到苏错刀破裂微肿的唇,身子登时僵硬,定睛又看了看,眼神转凉,突的袖中银光窜出,嗤的一声轻响,立于身后的何雨师一条左臂已被他挥刀削断。
血光暴现中,何雨师却半声惨呼也无,自行伸手封住肩头穴道,脸色惨白,强撑着取出一只木匣,将一截断臂捡起放入匣中,毕恭毕敬,递与越栖见。
一时紧窒,堂中众人皆为之一震,鸦雀无声。
谁都不曾想到越栖见下手如此猝然又如此狠辣,但纷纷一转念,只能暗赞一句此人雷霆手段,何雨师身为七星湖总管,身份足以与唐丑相提并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他一臂偿唐丑一臂,唐家人再护短,明面儿上也不能再追究计较。
唯有苏错刀神态自若,只抬手擦了擦嘴唇,唐离咬得太狠,方才刚说了几句话就又渗出血来,一阵阵的刺痛。
越栖见垂眸轻轻一抚木匣,起身缓步而行,双手捧至唐拙案前,微笑道:“唐兄,我派总管办事不力,铸成大错,这一条手臂,聊以赔礼……来日本座心愿一了,必当亲自负荆再拜唐门,到时要杀要剐任由处置,唐兄意下如何?”
苏错刀冷眼看向何雨师,见他满脸冷汗,站立不定,却绝无一丝愤恨不满,越栖见御下,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唐拙亦不推辞,接过木匣放置一旁,道:“唐家不怕事,也不惹事。”
顿了一顿,直视越栖见,语调微冷,有凝重决断之意:“不惹事,更不怕事。”
他这话听起来似前后颠倒着重复了一遍,越栖见却明白个中之意,轻叹了口气,绵里藏针,道:“不到万不得已,又有哪门哪派敢招惹唐家堡?”
越栖见千里奔波,求援说合,只坐得顿饭工夫,暂缓了与唐家堡的燃眉对峙之势,更不等唐拙逐客,已一揖笑道:“苏错刀既为唐家贵客,本座再多留也是不便,这就告辞。”
越栖见谦和知趣,唐拙却不闹虚,淡淡道:“不送。”
他行止中自有一派世家子的高贵与骄傲,源于宗族血脉,一代代枝叶繁茂,陶冶熏染出来的有底气的骄傲,便是无礼,也不让人觉得失礼。
越栖见牙根咬得酸涩,转身行礼如常,道:“大师、真人,蜀中山明水秀,两位想来也愿多盘桓数日,越某就先行一步了,两位恩义,越栖见铭记于心,日后定当登门拜谢。”
空云与明德对他颇存好感,忙起身回礼,明德连声笑道:“同为白道七席,你们两家误会一解,老道我也能安心画符喝酒了!”
唐拙笑着,不接这话茬儿,却吩咐道:“给大师和真人收拾出两间素净的客房,两位皆是家父故交,不妨住上几日,也容小侄尽尽后辈的心意。”
越栖见只注目苏错刀,黑而润的眼珠如被露水浸湿,鹿一般温柔纯善,轻声道:“错刀,送我一程,可好?”
生怕他拒绝,别有深意的问道:“泄雪清溪、优钵书阁……你可会时常忆起?”
苏错刀对着唐离,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凡事都得思虑到极致的周全细微,反而大失常态踯躅不定,但对着越栖见,却是什么都敢什么都不在意,也什么都做得出来,当即起身:“好。”
越栖见心中大喜,整个人如被一束光芒照得通透明亮,当下与他并肩而出。
厅堂外细雨如珠链,苏错刀踏足的木屐声独有一种气定神闲的节奏。
越栖见渐渐落后半步,恍然回到了七星湖两情缱绻时,突的想起一事,已闪身抢到他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圆玉盒,伸指蘸了些洁白的药膏,便往他嘴唇点去。
苏错刀抽身避开:“做什么?”
越栖见的手指便突兀的停在空中,怔了怔,却小声笑道:“你嘴唇被咬破了,就不知道痛么?”
苏错刀左手始终搭在长安刀上,道:“自然不痛。”
几滴雨刚巧落在越栖见的睫毛上,又滚落而下,沾唇不湿而润,他的声音却艰涩得令人心疼:“你还怪我?”
苏错刀道:“不怪,你又没做错。”
越栖见凄然摇头:“那么灵鹫寺中,为什么要假扮谢天璧硬瞒过我?你明明伤势大好,却不与我相见,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苏错刀眉梢一扬,反问道:“那日我若瞒不过你,你待如何?”
越栖见略一迟疑,嘴角微笑如梦境,清清楚楚的说道:“杀唐离,逼唐丑叛门,带你回七星湖。”
苏错刀大笑:“输在你手里,苏错刀心服口服。”
越栖见唇若朱砂,素淡的面容因这一抹艳色,显出一种慑人的妖魅之气:“那你还要与我为敌么?”
苏错刀道:“要。”
看着越栖见,星目璀璨,满是冷静的欣赏:“你是一块极好的磨刀石。”
第八十八章
越栖见蓦的只觉身子一空;屏住了呼吸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冷风就会将自己彻底吹散;尸骨无存。
心已被凶狠的踩在脚下,踩得成了一滩血,逆涌欲出,嘴里满是咸腥的血味。
两人沉默的走出唐家堡,雨下得大了些,越栖见恍惚忆起当年怀龙山水潭边,也是这般雨透衣衫寒侵骨髓,而叶鸩离则有苏错刀为他撑伞,惬意得像只火炉边娇养的猫。
世间有万般晴朗;自己却独自永行于风雨。
一时含笑问道:“磨刀石?你觉得……我会任由着你恢复内力,再拿本座祭刀?”
苏错刀道:“当然不会。你刀术根本就不入流,你要杀我,机会只在这一两年内。”
越栖见笑意未凋,尊严却裂开了一丝缝隙,无助的绝望:“我要是舍得杀你,何至于此?我曾给你的凤鸣刀下过毒,那毒发作只有十息,可你……你却是我心里解不了的毒,这一发作,便是一辈子。”
伸出手,一滴雨停在指尖,随后荒凉的坠入土中。
见他袖中有银光隐隐,苏错刀静静道:“别再用凤鸣刀了,这把刀噬主不祥,你压不住它的邪气。”
越栖见手指一哆嗦,哑声道:“你……你还关心我做什么?你还不如再说一次……越栖见你不要这么贱,好让我死心。”
苏错刀从善如流,立即开口:“越栖见你……”
越栖见慌忙打断:“别说了!我总归不会死心的……你既说凤鸣刀不祥,那就送我长安刀,可好?”
苏错刀微笑:“你送过你神素剑。”
越栖见仰头看着他,有些失神:“错刀,你爱过我的,是么?”
苏错刀想了想,道:“是,我对你动过真心,便是如今,亦不曾后悔过。”
越栖见笑容绽放如火焰:“为什么?”
“你值得。”
三个字,足以起死回生,越栖见踏上一步,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值得,你就待我好一些……错刀,除了你,我没爱过任何人,为了你,我做尽了不愿做的事,你我之间,既是高山流水,又有三生石上,如此缘分怎能就这么尽了?”
苏错刀听罢,思忖片刻,道:“你还要与我双修?”
“可我重习廿八星经,已如病树斫枝,不再需要交~合采补来增进修为,如此内力虽无突飞猛进,却胜在灵机纯澈,再无一丝芜杂与燥气……你若想双修,不妨试试黄吟冲,他数十年功力,玄门正宗,又精擅房中术,于你大有裨益。”
话音未落,铮的一声,凤鸣刀破空而来,苏错刀冷冷一哂,身形如电,直欺入中宫,长安刀倏然出鞘,却是转守为攻,一刀劈向越栖见肩颈处。
越栖见刀势见老,已失招架之机,不得不飞身退避出三丈之远。
他这一刀挟怒出手,却是泄愤多过杀意,苏错刀反而后发制人,简单之至,纯以时机落点,一刀占尽上风。
苏错刀亦不追击,持刀而立,道:“栖见,刀出鞘是为伤人,不是为了撒娇,你是做大事的人,别耍小脾气。”
越栖见手背凸出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