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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胜寒的眼眸骤转幽深,在莫醉秋完全信赖他之前听到这句话可不妙。万一莫醉秋始终放不下在他手底受辱的那些回忆,因而连带对他也心生厌恶,绝非他的初衷。当下按住内心激动,故作淡漠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说话行事有相似之处也不足为奇。」
怕莫醉秋再起疑,他忙着顾左右而言他:「醉秋,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说吧。我绝不会耻笑你的。」
这人果真和小寒一样,非要刨根问底啊!莫醉秋一时倒被他冲淡了伤感,又想自己若不说,这韩逍肯定不会罢休,便无奈地将受伤经过告诉韩逍。
原本只想一言带过,然而心防一旦打开缺口,胸中积郁便似找到了终于可供倾诉的管道,让他无法再保持人前伪装的平静,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肯凝神聆听的人。
除了小寒,大概也只有韩逍会在意他心底的痛,愿意听他倾吐吧……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也不能怨他们……」
那晚,莫醉秋竟鬼使神差地依偎着男人,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大半夜,快破晓时才熬不住倦意,枕在男人肩头沉沉入睡。油灯早已熄灭,淡淡的一缕晨光缓慢爬上窗纸,投在莫醉秋脸上,被衣胜寒抬袖挡住。
「好好睡一觉吧……」他用宽大的黑色衣袖当帘子,为莫醉秋遮去越来越烈的太阳光,看着沉睡的人无声轻笑。
醉秋总算不再像起初那样对他敬而远之,看来他这些天来的忍耐,没有白费。
莫醉秋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睁眼就发现男人被他当成枕头靠了大半天,他不禁赧然,急忙跳下床想告罪,面对男人满眼笑意,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明明不想跟这韩逍有所牵扯的,他昨夜怎么一时放松,就稀里糊涂地倚在这人身上睡着了?幸亏韩逍并没趁他熟睡对他不轨。
衣胜寒瞧着莫醉秋脸上许久未见的羞赧表情,想笑,又怕莫醉秋着恼,于是轻咳一声,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吃些东西,你我就上路。」
莫醉秋本以为男人会借机挪揄他一番,闻言松了口气点头回应,心中隐约觉得若忽略掉男人专注迫人的目光,这个韩逍,可说是对他十分体贴。
两人拾掇停当走出房间,叫了两碗热汤面,外加几枚熟鸡蛋。
衣胜寒知道莫醉秋单用左手不易剥蛋壳,三两下就剥好一枚鸡蛋,又切成几瓣方便筷子搛取后,放到莫醉秋碗中,笑道:「吃吧!」
「韩兄……」同是大男人,被对方这么殷勤伺候着,莫醉秋只觉脸上发热,偷眼环顾四周,幸好没人注意,他想推辞,但望见对方眼里满满的殷切期待,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衣胜寒鉴貌辨色,自然看出莫醉秋正在犹豫不决,抢先道:「别看了,还要赶路呢。」说着手上又剥好一枚,也放进莫醉秋碗里。
见莫醉秋还不动筷,他好笑地道:「你还等什么?莫非要我塞到你嘴里喂你吃么?呵,你不是又想当——」他说的兴起,「骆驼」两字险些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收了声。
莫醉秋奇道:「当什么?」
「没什么。」衣胜寒暗叫侥幸,怕他追问,道:「面都快糊了,快吃。」
莫醉秋看这架势,是肯定谢绝不了的了,便道声谢,吃了起来,心里越发觉得这韩逍非但有时说话语气像小寒,连这霸道作风,也简直如出一辙……
「啊!」他心有所思,一时走神,嘴唇被热面条烫了一下。
「怎么了?」坐在他对面的衣胜寒顿时紧张地抬起头,看清情况才放下心,笑道:「都怪我之前催你,慢慢吃吧,不急。」
莫醉秋红着脸点头,亦不由得对自己生出一丝懊恼。他这是怎么了?自昨晚起,心思总是围着这韩逍在转。难道是因为韩逍某些方面像小寒,以致他不知不觉间,便被男人所吸引?……
这想法一冒头,莫醉秋自己也呆住了,继而右手在袖子里微微发起抖来。一场痴心错恋,换来身心俱伤,终此一生,他都不想再品尝求不得的绝望滋味。
他不该,再放任自己与眼前人接近……莫醉秋垂首,涩然苦笑,强迫自己抛开纷繁杂念,继续吃面。
黄山,不在五岳中,却以雄姿奇景独立尘寰,历代被文人骚客奉为天下第一名山。暮春时节淫雨霏霏,日出复晴,峰峦叠翠竞秀,沟壑氤氲生烟,云海白浪层层叠叠,恍若天庭仙境。
衣胜寒和莫醉秋离开那小村子后,又赶了几天路,今日一大早终于行抵后山。两人将坐骑寄放在一户山民家中,向那户人家买了些香烛、腊肉、米饭、一坛自酿米酒,问明上观日崖的路径后,进了山。
后山多峻峭险峰,苍松翠竹遮天蔽日,地面青苔遍生,极为阴凉,两人沿涧底清溪走完数段曲折蜿蜒的碎石小径,地势逐渐升高险恶。
莫醉秋右手无法攀抓借力,越往高处走,越觉吃力。
衣胜寒最初不想伤莫醉秋的自尊,便没出手相助,耐着性子陪莫醉秋慢慢走了半天,终究看不过去,道:「我扶你走吧!不然太阳下山,也赶不到观日崖。」也不管莫醉秋乐不乐意,右臂一伸,环住了青年细韧腰身。
「呃……」莫醉秋刚想拒绝,男人已架着他施展轻功,脚不沾地般飞步疾行。
莫醉秋这几天一路行来,韩逍始终对他以礼相待,沿途照顾他十分周到,莫醉秋早已完全卸掉了戒心,虽然告诫过自己莫在接近此人,可好感既已在心田萌了芽,便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起来,更渐渐地习惯对方的照拂,便不再拒绝,任由男人扶着他直上高处。
不消一顿饭工夫,衣胜寒便已将莫醉秋带上了观日崖。
崖顶开阔如平台,似座孤岛在四周翻涌流淌的云海里沉浮,云雾里,时不时露出周围山峰上丛生的枫树,被阳光一照,翠叶白云均染上了金色。
衣胜寒瞧得心旷神怡,笑道:「这里倒真是观景的好地方,等到深秋枫叶尽红时,景色必然更美。」
莫醉秋无心欣赏美景,举步走向前方大片虬枝盘曲的松树林。
入林未深,居然还有座松木搭就的小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间山民修建的,门窗破烂,似乎风势稍大就会随时坍塌。
他依着关山雨当日所言,穿行至松林南侧寻找着坟丘,未几,竟真的望见几株老松间有两块大石相迭。他一阵惊喜,忙冲了过去。待近,却犹如被人一记闷拳正中胸口,半天缓不过起来。
石块下的泥土久经风雨侵袭吹刷,早已看不出半点坟冢形状,几段白骨支离破碎,暴露在外,骨头上尚残留着兽类啃噬过的痕迹。
莫醉秋双腿一软,慢慢跪坐在地,发白的嘴唇颤栗着,想发泄嚎啕,可喉咙哽得生疼,就是发不出声音。
衣胜寒一直跟在他身后,看见这模样也不好受,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解,只得将祭奠用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坐在莫醉秋身侧,轻抚着莫醉秋轻抖的肩背,以示安慰。
莫醉秋已被巨大的哀伤攫住心神,几乎无法坐直,紧闭眼帘,靠在衣胜寒身上。
此时此刻,也只有身边这人能让他倚靠。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努力让自己不再颤抖,起身折了段松枝,开始打扫坟冢。
衣胜寒自然不会让莫醉秋一个人独自动手,便替他整理起尸骨残骸,倏忽挑了下眉毛,道:「醉秋,你确定这是你双亲遗冢?怎么只有一具遗骨?」
尸骨虽因遭兽吻残缺不全,但拼凑之后勉强还是看得出死者是个身形纤巧的女子。
莫醉秋哽咽着摇了摇头,「师父他不会骗我,而且这里人迹罕至,山民也不可能将亲人遗体运到这里来下葬。她应该、应该就是我的娘亲。」
至于父亲的遗骨多半是被野兽衔去了别处。莫醉秋强忍心酸,打起精神在附近搜寻起来。然而大半个时辰后,他和衣胜寒几乎已将整个松林寻了个遍,都没有见到半点尸骨。
莫醉秋迷惑不解,继而竟冒出个连自己也觉荒唐的念头——莫非父亲当日只是重伤晕死过去,被师父误以为已气绝而下了葬,事后又苏醒了……除此,他想不通为何坟冢里只有娘亲一人的遗骨。
「死不见尸,说不定令尊还在世。」衣胜寒也想到了一块去,安慰莫醉秋:「先让灵堂入土为安吧。至于令尊,日后我会设法帮你寻找。」
莫醉秋暗忖天下如此之大,即便父亲还活着,也未必能找到。但对方终是好心,他道了声谢,在衣胜寒襄助之下掘了个深坑,将娘亲的尸骸重新掩埋妥当,想要替娘亲立块墓碑,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娘亲姓甚名谁,不由又是一阵大恸。
他摆上祭奠用的饭菜,浇上三巡米酒,呆呆坐看香烛无声轻燃。
衣胜寒静静地守在他身边,等线香燃尽,白烛也成了灰,才轻拍了拍莫醉秋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下山吧。」
「……我想再多陪娘亲一会……」
这是他第一次也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祭拜亲人,莫醉秋怎舍得匆匆离去,望住衣胜寒,哀求:「韩兄,让我今晚在这里为娘亲守一夜灵可好?就一晚,明天我一定跟你立刻回祭神峰。」
被莫醉秋殷切又悲伤的目光凝视着,衣胜寒既心疼又有些窃喜。醉秋如今是越来越相信他,也越来越会向他提要求了。而他,正想要取代那个关山雨,成为莫醉秋唯一最信赖依恋的人。
「醉秋,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他微笑。
已经多日未见的炽热光芒又在男人黑眸里逐渐升起,莫醉秋忽觉心悸,不安也随之悄然翻腾,逼得他低头敛眉,逃避似地躲开男人热切的目光。
对方心里所想的,他都明白,只是,他真的,给不了。
山里的天气,一日数变。之前还艳阳当空,没多久便乌云急聚下起了雨,豆大雨珠穿过松枝,片刻便将两人衣衫淋湿。
「先找个地方避雨吧。」衣胜寒没把这点雨放在心上,却不想莫醉秋在雨里淋着,当下收拾起物品,硬拉莫醉秋起身,想了想,返回那座破旧的小木屋。
屋内尘埃满地,蛛网尘封,仅有的几样简陋家具也跟门窗一样烂了个七七八八,床上一条棉被更已霉烂。
衣胜寒只瞥了一眼,就挥袖把那堆破烂碍眼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屋外,只留下那张尚算结实的木板。发现屋角还有个木桶,他提到外面接了半桶雨水,用来洒扫清洗。生平初次做这差事,不免笨手笨脚。
莫醉秋虽满心悲痛,见状也过意不去,想上前帮忙,却被衣胜寒轰到一边。「你手不方便,还是我来算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莫醉秋难堪地僵立着。最终苦笑——不用对方一遍遍地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哪怕男人嘴里说着并不嫌弃他的断指。
第十八章
衣胜寒完全没留意到自己无心一句最是伤人,只顾着收拾木屋,好不容易打扫干净,已近黄昏。屋外风雨仍紧,吹得破旧门窗咿呀乱响,毫无消停迹象。
屋内仅有盏油灯,业已锈烂,好在包裹里还有蜡烛,衣胜寒于是将床板权作桌子,取出干粮,又斟了酒,递给莫醉秋。
「来,今天重新安葬了令堂的遗体,令尊也可能仍在人世,总算是件幸事。」他怕莫醉秋不肯喝,又道:「你刚才淋了雨,喝点酒驱寒也好。」
莫醉秋默然接过酒杯,在摇曳的烛焰下注视着泛红的酒水,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