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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先生已经过知天命直奔着耳顺的岁数去了,夜间经常的尿急尿频尿不净,以往嫌弃木鱼笨手笨脚,只在屋角放个紫铜便壶,夜里若有所需,就亲自移驾而释,自从有了穆子石,祝大绝不愿屈才不用,在卧榻旁又设一窄榻,让穆子石就近服侍,夜里半梦半醒,只要小腹略有涨意便连声大呼:“僮儿起来!”
待穆子石起身取来尿壶,祝大却又大摆架子,非得让他凑近床边端着伺候,穆子石切齿之余,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比及尿入便壶,耳边淅淅沥沥却非雨声,鼻端幽幽沉沉大异兰麝,穆子石恼怒之余又复好笑——若齐予沛还活着,见到自己做这等低三下四的活计想必又得气得死过去。
祝大一夜总要尿个三四回,而且每日午后小憩之前必先让穆子石洗刷尿壶,与此一比,穆子石觉得提水搬饭倒算不得辛苦了,于是十分羡慕木鱼。
这天中午刚吃完饭,穆子石收拾着碗筷,突然听到屋外有人高声喊道:“哥!”
却是齐少冲的声音,穆子石又惊又喜,几步跑出门,一个人影已直冲了过来:“哥哥,我想死你了!”
穆子石正待说话,已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搂紧。
齐少冲比穆子石还矮着一个头,却极霸道的一边踮着脚一边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头按。
穆子石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方知道这个孩子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朝夕共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已经成为自己的手足亲人,再也不能撇下他任由生灭。
齐少冲急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听左大哥说你已经没事了,是真的么?”
穆子石微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呢,这段时日还好?好像又结实了些!”
齐少冲道:“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穆子石笑道:“我担心你干什么,只不过随口问一下罢了……对了,是谁带你来这儿的?大当家知道么?”
齐少冲指了指不远处:“左大哥带我来的,哥舒夜破应该不知道。”
左拾飞正站在一棵树下,冲穆子石咧嘴一笑,神色却颇为紧张。穆子石轻叹道:“瞒不过哥舒夜破的。”
携着齐少冲的手走近左拾飞,道:“多谢你送少冲来见我,只怕会连累到你。”
左拾飞道:“你现在不是学着做粮台的账么?也是寨子里的兄弟,大当家不会怪我。”
穆子石摇了摇头:“少冲有你,我已然十分放心,以后没要紧事,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齐少冲颇为不舍,眼睛只盯着他愣愣的不说话。
屋里祝大先生吃饱了饭,深觉春困如山倒,悠悠然溜达出来,喊道:“僮儿,刷便壶!”
穆子石忙应道:“且待我送走梭子爷。”
齐少冲听得清楚,黑眼睛里登时冒出火来:“这个老冬烘让你刷便壶?”
穆子石笑道:“你听岔了,是喝酒的扁银酒壶……祝粮台午睡前总要喝一壶的。”
看齐少冲似有不信之色,沉下脸道:“我是给人刷便壶的人么?”
齐少冲忙大力摇头:“不是!”
穆子石揪着他的衣领转过他去,又推了一把,道:“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滚吧!”
齐少冲听他话听习惯了,果然拔脚就走,穆子石强忍笑意地跟上,却扯了扯左拾飞,低声道:“喂,有虱子么?”
左拾飞既羞且急:“没有!我可干净了!”
穆子石瞥他一眼:“没有就没有,你脸红什么……帮我捉十几只虱子,明天给我。”
齐少冲一旁插嘴道:“哥你要虱子做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没见过,稀罕。”
齐少冲于是就很见过世面的笑了笑,道:“虱子算什么,我这些时日还见着跳蚤了呢!”
穆子石来了精神:“那再给我捉十几只跳蚤。”
这回连左拾飞都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穆子石笑得眼睛弯弯的,墨绿的波光粼粼一闪:“等等便知。”
左拾飞和齐少冲双双打了个寒战。
祝大先生拢了拢衣袖,都夏天了这山风怎地还如此邪性的凉飕飕?端的是古怪。
祝大先生是看不起梭子这等莽夫的,因此第二日中午见左拾飞在屋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只摩擦了一下鼻尖哼的一声,长衫扫着门槛就自行进屋不予理会了。
穆子石代他送客,手里握着左拾飞刚塞的一个布包,笑语焉焉的礼节周全。
这天穆子石刷便壶刷得格外细致,紫铜壶绽放出细腻沉郁的光泽,真用来泡茶都不觉得龌龊了。而伺候祝大先生小解时,更是殷勤,竟以器就物,不用祝大屈驾费一丝力气。
祝大心中有些打鼓,难不成自己春风化雨的功力非凡,将这顽石点成了甜糯米?
正蹊跷不得究竟,穆子石抬头一笑,月映春江清气迫人,倒叫祝大先生老脸一红,一泡尿也撒得颇不自在。
入夏后昼长夜短,白天好不让人困倦,木鱼年幼,七窍被瞌睡虫占满,整日价的鸡啄碎米兔捣药,祝大先生虽年老觉少,却也提不起精神来,脑浆被糖丝黏住了一般,看人的眼神都是入了定的。
唯有穆子石精神奕奕,将书房里的历年账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算,两只黄铜算盘哗啦啦一抖左右开弓,檀木珠子噼里啪嗒比树梢蝉鸣还要热闹。
祝大先生本爱藏私,根本就不愿收徒,但又不敢拂逆大当家之意,对此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却经常吩咐穆子石斟茶倒水以作骚扰。
穆子石也不暴躁,要茶就茶要水就水,只要让他一沾账册的边,宛然就是殷勤佳弟子,若有看不懂的,也不惮于恭恭敬敬地请教。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他每次发问都是不偏不倚正中妙处,祝大原搭好了架子打算十成中只给他讲个三五成,但被他一问,往往就忍不住地急于将真知灼见抒发,结果便是淋漓尽致地讲个底儿掉门儿清。
事后老头儿反应过来,难免自抽几记老脸蛋,偏偏又不长记性,再故态复萌,遂再自批两颊,久而久之祝大也不跟自己较劲了,岁月的大砍刀已经把自己拍成了油腌盐渍的旧糠烂谷,何苦跟个青葱水嫩刚发芽的风华正茂争一日之短长?
他渐渐歇了心气神,账务上也就不再存心为难,但人一改性就有麻烦,不知怎地这些时日以来,祝大先生开始有了暗疾。
这暗疾说也简单,不过奇痒难耐而已,惜乎痒的地方十分难以启齿,却是萋萋芳草藏鸟处。
祝大先生恪守孔门四戒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等暗疾自然是不能向外人道的,因此穆子石夜间伺候的活儿幸得免之,但卧榻之侧,总听得指甲挠过皮肤的刷刷声,深夜寂静中煞是恐怖,穆子石轻巧地翻了个身,笑得堪比刚偷了七八个大鸡蛋的小狐狸。
祝大先生以坚强的忍耐力和铁铮铮的羞耻心硬熬了一个盛夏,待金风悄来落叶缀山时,终于崩溃了,这天偷偷备下热水和剃刀,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关窗闭户点亮油灯——自然不是给大头削发当和尚,只是打算将小头剃度干净,先生的想法很正确,毛之不存痒将焉附?
穆子石何等心明眼亮,一见这阵仗就打从心眼儿里笑开了。
当年他在东宫时不说肆无忌惮,却也敢于上欺齐无伤下戏各属官,这几年流落民间不得不作蛰伏谨慎之态,不弹此调久已,但对上这样一个冬烘先生,不作弄一二都对不起太子惯出来的脾气。
一时就笑嘻嘻地唤来木鱼:“你猜先生在屋里干什么?”
木鱼咬着手指:“吃鸟蛋么?”
这孩子近日着迷于烤鸟蛋吃,满脑子除了鸟就是蛋,不想歪打正着一语中的,穆子石笑得肠子都快断了,夸道:“真聪明……你想吃么?”
木鱼滴了一串口水:“想。”
穆子石指了指窗户:“门被先生反锁了,你从这儿爬进去问先生要鸟蛋吃罢,不过先生肯定会冲你发脾气,你怕么?”
木鱼愣愣道:“怕的……”
穆子石谆谆善诱道:“怕什么?先生又不咬人,你拿了鸟蛋就跑,他便是生气,也追你不上。”
木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小短腿,点了点头。
穆子石蹑手蹑脚,带着木鱼走到窗下,给木鱼一个温柔而鼓励的眼神,木鱼撅着屁股就爬上了窗沿。
只听屋内祝大先生一声惊呼:“啊?”
又一声痛呼:“唉哟!”
然后木鱼嗫嚅道:“鸟鸟蛋!”
祝大先生抖抖索索地痛骂道:“你个刁奴,不读孔孟之书不答周公之礼,竟说出这等亵渎污秽之语!实在是……实在是气煞我也!”
穆子石蹲在窗下直笑得心都碎了,正乐不可支欢欣愉悦之际,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你又恶作剧欺负祝大了?”
一惊回头,对上一个如山身影,却是哥舒夜破!
这真是吓死人了,穆子石两腿被糖醋熘了一道也似又酸又软,一跤坐倒,轻呼道:“大当家……”
哥舒夜破嘘的一声,一手抱起他的腰,夹在肋下箭步如飞,却是直奔自己的住处。
到了屋前松树下,将他放了下来,问道:“南柯山这些年的帐,你可都看得懂了?”
穆子石老老实实道:“懂。”
“若现在让你接手粮台,你能不能胜任?”
穆子石微微一笑:“大当家这样问法,小瞧子石了。”
哥舒夜破展颜道:“如此甚好。”
穆子石见他并无责怪自己不尊祝大之意,不由得笑着反问道:“若我才能拙浅接不得,大当家要如何处置?”
哥舒夜破灰眸凝定如铁:“你敢么?”
穆子石啼笑皆非:“这不是敢不敢为,而是能不能为……大当家没听过朽木不可雕么?一块顽石你怎么打磨,终究不是和氏璧。”
哥舒夜破突地一笑,别有深意道:“你就是块和氏璧,有你在我手上,正是奇货可居。”
穆子石心中咯噔一下,道:“大当家谬赞。”
哥舒夜破携了他的手进得屋中,只见一张四方木桌上,已放着四只菜碟。
穆子石笑道:“大当家是要请我吃饭么?”
哥舒夜破落座,道:“子石可认得这些菜色?”
四只菜碟均是白瓷圆形八寸见方,里面的菜色穆子石不看则可,一看之下却是惊得魂都飞了。
78、第七十六章
这四种菜色再熟稔不过,正是宸京三熙楼的镇店杰作:凤鸣春晓,荷开水殿,鹤唳霜田与虎踏雪梅。
这四味菜按四季之时之色,独具匠心妙手天成。
比如凤鸣春晓是以当年生的雏鸡为主料,衬以金丝燕盏,再生取苋菜的汁,碧螺春制成的茶冻,调出红翠春色;而鹤唳霜田是用菱角莲藕揉进面粉,烙成霜白又夹杂丝丝缕缕的金黄,再取用顶好的天白花菇与牛腰子肉覆盖其上。
虽非龙肝凤髓,却胜在烹饪手法,以当年齐予沛饮食之挑剔,每次去三熙楼,也必点这四品,赏心悦目之下,或多或少都会用上几口。
这四品菜色虽好,却独此一家绝无仅有,出了三熙楼,再无别处可以觅得,且绝不供与等闲官民享用,固有“四季天下,人间独味”之誉。
因此穆子石乍见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