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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摔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程开颜生了小孩后怎么这么怪,凡是别人打来非工作电话,他说得高兴点,时间说长点的她都要生气,都不知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多数还是男的来电呢。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他说说话吗?每天忙得连人影都不见,她高兴了委屈了累了想他了,这些都跟谁说?当然可以跟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说,可她更想跟丈夫说啊。她看着宋运辉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眼圈一红掉下眼泪。他能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说电话,怎么就不能跟她多说会儿话呢?总是轻视她。
程开颜郁闷的是,她的烦心事跟自己妈妈说,还被妈妈批评,说她不能体谅做丈夫的辛苦,又说她不知足,要换个没上进心的嫁了,她出门哪有这么风光,住的房子哪有现在这么大。妈还说,女人就该做贤内助,妈要她知足,小辉那样的好丈夫全总厂女人都喜欢,都很不得踢掉她程开颜趁虚而入帮小辉做饭洗衣养孩子。被妈妈一说,程开颜也一直觉得自己埋怨丈夫早出晚归没道理,她也自我批评没做好宋运辉的好妻子,可她就是难受啊,她要求不高,只要有人疼她跟她说说话就行呢。
可是,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只电话,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的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又心酸了,对着女儿,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女儿非常非常好。她这一刻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就女儿最重要。难怪幼儿园时候看到那些母亲对儿女像对命根子一样,她自己做了妈妈,也走上这条路。
宋运辉打完全部自己辖下的电话,才打给似乎是厂招待所的一只分机。接通,那边就说哎呀宋处我们等了你半天,你家电话都打不通。那边说有兄弟厂家厂长率队过来取经,取的就是一分厂技改的经,闵厂长正在招待所接待,要宋运辉立刻过去见面说话。
宋运辉听着晕菜,又来了。自从金州总厂开始旧设备大规模改造后,因为改造思路之独特,他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方案文章获得很大反响,兄弟单位接二连三地派人过来考察,连部里都有人下来,他最先还亲自接待一下,后来忙不过来,就让手下出面。可这回人家是厂长过来,闵厂长都出面,他又怎能不去。无奈,与父母说一声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进去房间跟程开颜说,却见妻子红了的眼圈,可他又要出门了。他只能很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却只能忍心地套上大衣出去。程开颜没措施,只觉得宋运辉跟着老外学谢谢对不起说得越来越顺溜,可越来越没诚意。
宋运辉到厂招待所会见室一看,来宾个个看上去比闵厂长年长,他进去简直是雪里红,雪白头发堆里的一个年轻红颜。双方一介绍,宋运辉才知道,对方厂名中原,来的有厂长总工分厂长以及各级技术人员。对方只有一套一分厂的设备,生产规模还比一分厂的小,再加一个机修分厂,成员倒是比金州简单。相对金州是小厂,相对其他企业,那也是巨无霸。看着那些都有五六十岁的技术员,宋运辉心说,那些人能管事吗,即使跟刘总工一样能接受技改思路,可也不会自我发挥,找出具体技改步骤。比如他现在手下用得好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接受起国外资料来,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但宋运辉还是一视同仁地向来客侃侃介绍金州的技改思路。一分厂的设备几乎是全国大同,与来客的工厂设备具体而微,宋运辉说起设备不足来,来客都是深有体会,或者一点就通。但来客都是时不时爆出这样也行吗的疑问。宋运辉可以理解,他主导的技改组成员也经常向他如此发问,他鼓励类似的发问,而且鼓励他们自己通过计算和小规模试验获取答案。他的知识,又何尝不是看着新车间设备,和此后更多对外界接触,对照一车间设备之后的思索?来客的问题,他有问必答。
那个白发苍苍的厂长对宋运辉异常欣赏,坐在旁边总是一下一下地拍宋运辉的肩膀,一句“年轻有为”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闵厂长一直微笑着没离开,一直旁听,宋运辉心想闵不知是什么心情,可他也没招,他没法把客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到闵那儿,他说了多少遍这技改方案是闵推动主持都没用。都是内行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大家都会说,又都能识破其本质,宋运辉相比这些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子,资格着实还嫩了点。
宋运辉本来是想今天休息一天陪陪家人,没想被叫来陪中原来的客人吃完饭,又被中原的厂长叫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结果比上班时候还晚回家,回家时候只有爸还等着他,其他人都睡了。他到自己房间,见程开颜倚在床背上外衣都没脱就睡着了,估计想等他,可没等到,自己先忍不住睡着。他帮程开颜躺下,她都没醒。他不由笑着摇头,还孩子妈了呢,她自己都还是大孩子。
可是,他还不能睡,他还需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道:“中原总厂厂长率队过来取经技改……”
“你和闵副厂长接待一下,还有呢?”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小虞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放下电话后,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就给内贸科一个电话,告诉虞山卿他昨晚已通知水书记。虞山卿道谢,但听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宋运辉忍不住问他水书记去电没有,虞山卿说了个一言难尽,说找时间详谈,就结束通话。宋运辉有些好奇,可好奇终于被忙碌冲。从水书记直接找闵说话,宋运辉就感觉到水书记可能有办法处理此事。既然如此,他还操心个啥。
但是,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涌已经上演。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需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候回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部分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在原先总厂办公楼的运销处占了几个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过去自己桌子,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走,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要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之前许以好处,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他宋运辉的前途会不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怎么操作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镑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想点办法出来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吗,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燥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金州对于你又不是什么宝地。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车,拦着宋运辉也跳下,又不敢大声,压低了的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走?你完全可以凭技改工程要挟。你现在如果说走,技改还不得前功尽弃?”
宋运辉当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胁,因为虞山卿手头的砝码最多只能威胁一个水书记,而他手头的砝码却是可以威胁金州总厂。两者如果相加,当然,宋运辉知道,他可以凭此提出要挟了。可是,他大好一个人,怎能与虞山卿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