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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早晨起来时,惊觉自己原来竟是伏在桌上便睡着了。这时醒来,只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水痕,纷纷写道:归去、不如归去、何不归去……罗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败露,连忙用袖乱擦。却见罗氏视若无睹,走过来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还端了洗脸水来给他。
舒秀才这才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识字的。
早饭后便如常到衙门点卯,王富与孙仲春果然各带人证物证前来告状。舒秀才猛地想到孙仲春的银子还没递上去,连忙找个机会先跟刘大人说了。刘大人微笑点头,笑得颇为诡异,道:“舒先生,你呀,读书读得脑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不知应对。刘大人笑道:“这房子在哪儿,你不知道?东城五泉山。这房子以及方圆百亩,自今日起,收为官有。每户每人补贴二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惊。这边厢刘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两语便断了案子:王、孙两家所争房基已归官有,所争差价纯属无稽之谈。杖责二人各十棍,就此结案。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舒秀才道:“大……大人,五泉山的土地即使如今收回官有,可王、孙二人相争时却还属私有。这般杖责王富、孙仲春,怕有不服。”
刘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来告状,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么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状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识,蠢如牛马。我一顿棍子下去,他们还敢有什么怀疑?舒先生啊,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舒秀才一时无言以对,眼前尽是孙仲春、王富行贿时的紧张忐忑。
接着便赶制文书告示。还不到中午,刘大人亲自带队前往五泉山,招集地保居民,当众宣布五泉山收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兰州胜景,风水又好,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口泉或清或甜,或满或浅,或灵或秀,各有风致。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把地收了去,登时一片哀鸣。衙门捕头老宋把铁链子抖得哗啦啦直响,一点一点的把骚动压下去了。
刘大人也并不给众人多想的时间,当即命人抬出银子,备好名册,便命到场之人上来画押领钱。一众百姓虽不敢反抗,但一个个尽往别人身后躲去,盼着能晚签一刻,多在此地呆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捕快账房运作,刘大人与舒秀才等只要监督着就好了。一众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刘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说这百姓像什么?”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见那么多的人一个个缩颈垂头都不上前,却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挤成一团,心中一片茫然,犹豫道:“古人说……百姓如水……”
刘大人笑道:“水?哈哈,圣贤的话,听听就算了,他们若是真的明理,又怎会一个个忍饥挨饿?不对!这些百姓,最像待宰的鸡!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寻常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劳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他们也只是想把别人推出来,只要藏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
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他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春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
下边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标。如恶虎擒羊一般,扑进人群,抓了两人出来。两人后边又各有家人被带出,拖拖拉拉地便拉出了两队人。到了画押处,最前边的王富与孙仲春把双拳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不愿伸手,旁边衙役拉了几下,不见效果便拳脚齐上,一时间惨呼、怒吼、哀号不绝于耳。舒秀才不忍再听又不能不听,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觉得冷汗滚滚,一颗心几乎要炸开了。
便在此时,忽听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两银子,买你爷爷的坟地!”有两条人影如飞而至,外边的官兵还不曾回过神来,两人已一路踏着他们肩膀头顶奔进场来。老宋大吼一声,抖铁链来迎,倏忽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吼第二声,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飞而起,跌进摸子泉去了。另一个男子已扑到殴打王富、孙仲春的一团人处,从上而下,居中插入战团,单拐起处,疾画两个圈子。只听“乒乒乓乓”之后是一片“哎呀妈呀”,十几个衙役已如鲜花怒放般躺成个圈子。
两人一举解决各自阻碍,来到场中背靠背一站,那女子脚尖一划,在地上划出个弧痕,恶狠狠一瞪待要扑上来的其他兵士,那些人只觉得后脊发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不敢越雷池半步。
另一边那男子拐杖一举,斜指刘大人道:“狗官!你收了这五泉山想要干什么?别以为你的坏事没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关黑虎在这开妓院办窑子,伤天害理!”
这事原本甚为机密,他们竟然知道。刘大人吃了一惊,道:“这……他们两个是谁?”
舒秀才却已认出这一女一丐,只觉热血上涌,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有一人叫道:“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人群后的树林里拥出百余身穿黑衣的七爪堂帮众,当先一人鼻青脸肿,正是周七。
原来七爪堂防备有人不服官威,带头滋事,故今日专派人手,决意于暗中帮助刘大人强收五泉山。果然半途变故,来了敌人,那周七眼尖,早看出二人便是昨日痛殴自己的一女一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发声喊,率众冲出。
那乞丐笑道:“好啊,现形了!狗官,你与七爪堂勾结,还有什么话说?”他啪地一杖敲昏周七,长笑道:“今天来一个揍一个,谁也别逃!”
这一回动手,又有不同。只见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化身青烟穿梭往来,每到一地,双足如蛇蹿起,每每于枪林刀网,间不容发处一蹴而出,尽往人踝膝小腹下三路招呼,中者立倒,倒下就痛得呼呼哀号,令人胆战心惊。那男子却高起高落,如苍鹰搏兔,将一条拐杖耍得风车也似。直往人头、颈、肩、胸上抽,挨上的倒不呼痛,多数直接晕倒。
这些混混多数没正经学过武艺,平素只凭着人多势众横行无忌。可这时碰上这两个,一个是名派真传,技艺精深,一个是久经风雨,临危不乱,面对上百人围殴,登时处处都是破绽,人人都是不堪一击。二人以寡敌众,兀自大占上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只见地上黑压压地躺了一片。七爪堂溃不成军,剩下二三十个机灵的,见事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连那刘大人也已不见了。
此处百姓正要家园沦陷,忽然又出现了这般变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远处立着看。那一女一丐大获全胜,站在一众躺倒蠕动的打手中间相顾而笑。那女子道:“三年没动手,你还没锈嘛!”那乞丐顿一顿拐杖,皱眉道:“怪了……很多招式我已经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么好像比三年前还厉害了?”
那女子刮脸皮道:“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两人说说笑笑,留下不知祸福的五泉山百姓,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得隙让刘大人坐轿回府。才坐下不一刻,关黑虎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地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为那二人担心。昨日初见时的误会早已忘至九霄云外。眼见兰州城内已成龙潭虎穴,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刘大人闻言怒道:“你懂什么?他们这种人与我等势不能共存,你今日让了他们,明日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出头鸟,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一呼百应,日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因此对于这两个人,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兰州,方能以儆效尤。”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动,直如恶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
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杀一儆百……这两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地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日,刘大人如临大敌般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部署城内官兵,端的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七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令发下去,一条条消息报回来。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于最后一博的疯狂之中,几乎于周围事物不闻不问。旁边的舒秀才却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便如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堵截,心里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看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刘大人笑道:“胡说八道。”嘴里虽在骂他,但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已被舒秀才的马屁一击命中。
其实,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地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脑中虽然这样开脱,一颗心却无法从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洒脱清逸,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两番截然相反的劝世言语、昨日分手时刚健寥落清秀婉约的身影,莫不令他心乱如麻。在那两个看来迥然不同的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七爪堂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再度脱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兴奋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
到了黄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报!大人!”刘大人道:“讲!”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刘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七爪堂甚众,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刘大人一愣,眼珠转动,道:“这样说起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