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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说话,这人一面又来追打狄天惊,身法灵动,浑不受鼓声影响。狄天惊的目标又不是他,当下也不睁眼,只将金鳞、万古二术催至极致,化身留影,如水银乱滚,一味拖延。桑天子虽然招招势若奔雷,但全都是滑身而过,了无功用,斗了二三十招,狄天惊已击了六七十记鼓,那老太监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而倒。狼眼太子以手抚胸,一张脸喷血也似的红,瞧来再过片刻,便要心脉断绝而死了。
危急时刻,那狼眼太子本身的求生之志大盛。他本就是异人,这时心无杂念,立时心镜澄明,定神朝场中一望,忽而大叫道:“桑先生!”
桑先生回过头来,只见这太子已自地上捡起半幅宣纸,信手一团卷成了个长筒,紧接着左臂一探,便自长筒一端掏过,另一端伸出。
这位桑先生身经百战,经验、应变、功力,都是天下无双。一眼看过,顿时醒悟,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如此!”心中却不禁闪念:“他怎么看出关窍的?那费老阉说狼眼太子的独眼生具异能,能破天下危局,难道竟是真的?”
当即一声长啸,展开身法,逼近狄天惊。
狄天惊目不能视,双耳却洞察毫微,听得狼眼太子说话,那桑先生招式加猛,立时便感应到了危机。身法转得更快,腰鼓一抬,已束至胸前,鼓声渐渐凝成一线,专攻身前如蛆附骨的敌人。
那桑先生不急不躁,在群马践踏一般的鼓声之中,闪辗腾挪,几无滞碍,只有一双眼是牢牢盯住狄天惊敲鼓的双手。未几,狄天惊左手击下,桑先生突然伸出手来,便在狄天惊的左肘上轻轻一拍!
——他的力气该有多么的大,狄天惊击鼓之手瞬间便有了碎石裂金的力量,“扑”的一声,捅破窗棂纸一般,四指刺入鼓面。也就在这一瞬间,桑先生另一只手也已伸到那腰鼓上,轻轻一抹,腰鼓转动,狄天惊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来。
桑先生单手握住腰鼓,往上一折,喝道:“倒!”
“扑通”一声,狄天惊站立不稳,重重跪伏在地,一只左手陷在鼓箱里,高高举起。
原来那鼓箱之中又有竹枝作为榫头支撑,方能音色优美。狄天惊初时被桑先生助力,一掌拍破鼓面,手一探入鼓箱,“咔嚓”一下,便拍断了撞断数根竹枝。狄天惊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之下,本能的就撤了手上的真气,待要抽手出来,却被那鼓一转,竹枝断茬变化位置,一下子连刺带绞,瞬间将他的手刺出四五个窟窿,刮出七八道深伤,血肉模糊的就锁在了鼓箱里。
那桑先生一招得手,哈哈大笑。狼眼太子心痛骤去,眼见大局已定,这才松了口气,招呼人扶起那老太监,愤愤然问道:“是谁让你来杀我?”
十指连心,狄天惊一时吃痛,跪倒在地,这时却咬牙昂起头来,咧嘴一笑,道:“你爹。”
“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浇到狄天惊头上,他激灵灵打个冷颤,睁开眼来。头上的红油彩白油彩,为水冲洗,哗哗啦啦的流了他满身。
分筋错骨手、大搜魂手、噬心焚魔手,武林中用以刑拷的最可怕的三种手段,狄天惊能熬一炷香的功夫,且不喊不叫,其性之冷硬,倒远超众人预料。
此处仍是狼眼太子书房。狄天惊遭擒,侍卫本待将他押走,可是那桑先生却对他生出兴趣,执意自己拷打。冷宫之中,除了严禁出入外,其他规矩倒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侍卫乐得省事,也就由他们去了。
那桑先生拿了一块手巾,在狄天惊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他的真面目,端详一下,笑道:“小伙子长得还不赖,嗯,虽败不馁,遇挫犹狂,到现在神儿还没散,有老子当年的三分风采。”忽的收敛笑容,“呸”了一声,道,“却不是什么好事!”
狄天惊喘息两下,冷笑道:“噬心焚魔手,是魔教武功。”
那桑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老子便是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
他的名字骤然炸响在狄天惊的耳边,只让他整个人懵然愣住,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要昏倒——眼前这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完全轻视的桑先生,竟然就是搅动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疯魔大帝?而自己居然能与他缠斗许久?他不是退出江湖了么?
若是早知道狼眼太子与桑天子勾结,只怕就是再给他天大的胆子,狄天惊也不敢来冒险了。
他脑中乱了半晌,终于渐渐冷静。不该来的也来了,不能打的也打了,事到如今,横竖一死,何必再怕?
便把眼望向狼眼太子,恨道,“你勾结魔教,果然死有余辜!”一语未毕,“啪”的一声,后脑勺上已挨了桑天子一巴掌,虽没什么力,却也打得他眼冒金星。
“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这七个字,”桑天子气哼哼的道,“你只听得见前俩么?”
原来桑天子三年前邂逅爱侣,逐渐淡出江湖,到了去年,更将魔教教主之位传位于自己的师侄独孤朗,从此之后,携夫人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不料他一辈子过的都是出生入死的日子,早习惯了刀头舔血、狂风暴雨的生活,真退出来之后,不过两三个月,就已经闲得百爪挠心,浑身不自在。
拿惯了刀的手,每日择菜洗米,固然难受,而更让他无法忍耐的,则是以前出则山河变色,入则前呼后拥的待遇没有了。
桃源之中,他的夫人是不怕他的;武林之中,人们再谈起他,也是渲染、铺排多些,恐惧、戒备渐少;就连他偶尔回魔教交接事务,以前的帮众见了,也再也没有了大气不敢出的敬畏,反而还有人胆敢与他说笑几句。
一来二去,桑天子不安寂寞的虎狼之心,终于再动。可惜瞒着夫人几次与魔教接洽,想讨个长老的位子坐,却全都被人婉拒。物是人非,既有了新教主,谁再与老教主亲近,岂不是自讨无趣?更有人开玩笑似的劝他道,“凭老帮主的本事,除了教主之位,还有哪个位子配得上?让您当长老,那是羞辱您老,将来您怪罪起来,我们没有几个脑袋送死”。
是故,对他来说,现在锱铢必较的,其实就是人们对他的态度。
——那种“我知道你。你很厉害、很传奇、很可怕、很伟大,但是都已经过去了”的态度。
就像狄天惊现在表现出来的一样。
狼眼太子回想方才千钧一发的情形,不由又气又怕。他从小到大屡遭暗算、行刺,近来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要不是身边几个手下舍死忘生,以命换命,自己又天赋异禀,擅长绝境逢生,怕是早就死了七八次了。
他本就是惊弓之鸟了,这回头一回生擒刺客,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叫道:“到底是谁派你来杀我!”
狄天惊懒得与这干官匪勾结之辈多言,更不愿让他们看出自己心中畏惧,便哼了一声,闭了眼,闭了嘴,四仰八叉往地下一躺,认打任骂,不再说话。
这时那老太监费老阉已然苏醒,喝着茶水,瘫倒在椅子里,道:“太子,谁要杀你,你何必在意?你既生在皇家,须得时时谨记,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有可能杀你。”声音微弱,可是倒是说得清楚,“东宫太子、你其他的二十三个兄弟、丞相姜大人、御史方大人、旃妃娘娘、钦天监张天师……甚至是国寿王、当今圣上、玉安公主……锦绣江山面前,愿意杀你的人,太多了。”
狼眼太子脸色惨白,道:“我不信……我不信……”顿了顿,反驳道,“旃妃娘娘宽厚温和,我的母亲早逝,从小到大,她待我如姨母一般,又最知我的淡薄性格,断不会对我下此毒手;重王叔洁身自好,向来不参与储君废立之事,更不会为谁杀我,至少这两人,绝不可能。”
狄天惊躺在那儿,虽然紧张,但听说狼眼太子为国寿王辩解,好笑之余,不由也生出几分惋惜。
难为那费老阉居然能在这般微弱的语调之中,清清楚楚的表达出“恕难苟同”的不屑来:“旃妃娘娘是十四皇子生母,十四皇子论长幼之序,论识用之能,论接处之道,都难堪大用。但他毕竟也是皇子,新君一日未定,他即位登基的可能,多多少少总有那么一点儿。为了这一点儿,旃妃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狼眼太子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国寿王忠勇无双,那是天下人都知道了的。”费老阉元气渐足,声调之中,渐有铿锵,“可是他终究是你的外姓人,他心里怎么想,你真的知道?昔日他的祖宗和你的的祖宗相约共同执掌江山,现在他凭什么就安然做个九千岁?这天下有德者居之,他的本事,他的声望,哪一样不比你们兄弟强?”
这阉人年纪大了,可是不阴不阳,声音于苍老迟缓之中又带着奇怪的尖锐哨音,令人听来,只觉直如铁铲刮锅,闻之欲狂。
“皇上老迈,太子无能,以国寿王的性子,真要取而代之,只怕未必会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狼眼太子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便是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就撒起赖来了,“什么王位权势,荣华富贵,未必人人都受不了它的诱惑!国寿王慷慨豪迈,一向为我景仰,断然不是买凶杀人的小人!我就是信他!我就是信他!”
桑天子“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赤诚天真的妖太子,真不知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的话锋突然直指狼眼,不由让太子张口结舌。
桑天子冷笑道:“老子纵横江湖四十年,别的不懂,仁义道德是什么还不懂么?那就是困顿之人聊以自慰的玩意儿罢了,荣华富贵既没他的份儿,巧取豪夺又没那个本事,一无所有之下,这才标榜道义,骗己骗人。骗得回数多了,别人信不信另说,自己先奉为圭臬。太子爷,你是不是也是因为自觉耍心机耍不过别人,于是才把仁义道德当了救命稻草?”
他这话虽说是在说狼眼太子,可是字字句句,却像是捅在了狄天惊的肺管子上。
狄天惊平生最恨这般势利下作的歪论,一听之下,骤然坐起,骂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桑天子是个敢作敢当的恶汉,原来也是个胡搅蛮缠的混混而已。你自己脏,可别以为天下的人就都和你一样,爱往自己身上抹屎!”
那三人争论,原本都忘了他了,忽然被他吓了一跳,一起都来回头望他。狄天惊长发尽湿,身上油彩五色斑斓,要穴被封,连手都抬不起来,却傲然道:“有的人天生一身傲骨,光明磊落,无所畏惧,你便是千金来诱,利刃加身,又能奈之何?”
桑天子正自烦躁,闻言把下巴一扬,狞笑道:“这么说来?你就是这种不怕死的了?”
他语气中杀气森森,一张原本五官平庸的脸,这时微一扭曲,立时现出惊人的暴戾之相。狄天惊心头微颤,眼前发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终于还是挺身道:“然!”
一腔豪情,尽随着这一个字喷薄而出,乃把双眼圆瞪,箕坐等死。
桑天子大笑道:“好,嘴硬的人,老子杀得多了。你一会儿死时能不尿裤子,算老子杀错了。”大步而来,阴森森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狄天惊放声大笑,道:“那么,我要你疯魔大帝给我磕头赔罪!”话音未落,桑天子已抓起他的右手。
狄天惊的左手为鼓枝刺伤兀自血肉模糊,这时右手被桑天子握在手里,虎口相抵,桑天子轻轻一攥,“咯咯”碎响,狄天惊闷哼一声,手掌变形,五根手指已断了四根,扭曲变形,破布条似的绞到了一起。
狄天惊直疼得眼前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