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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又重重的砸回来,一声巨响,血流进它的眼睛。它鲜红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了狄天惊自己惊恐的脸。
——狄天惊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当日桑天子离去时所说的,“江湖故事”:大鱼小鱼,少了谁都没有影响的冰河,离开之后就回不来的江湖。
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桑天子的话念念不忘?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为什么当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后颈发紧,反胃恶心?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惊也清清楚楚的感到了不安。他停下了正向身旁酒坛伸出的右手,勉强制止了自己再喝下去的念头。
“停一下……想一想……”
昏暗之中,他这样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
酒让他的脑子迟钝,身体虚弱,狄天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推门出去。
屋外的阳光,撞得狄天惊几乎想要马上缩回屋里。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去,沿着小路来到青石水潭。水光粼粼,再次晃花了他的眼睛,狄天惊脚下一绊,重重摔下水去。潭水清凉,等到他浮起身时,便又清醒了三分。
“少爷,今天的酒来了。”潭边忽有人道。
狄天惊抹了一把脸,回头看时,那正是每日照顾自己的家仆之一。只见他挑着八坛酒,笑嘻嘻的向潭里望来,道:“都是上好的花雕,给您先开两坛?”
狄天惊待要说话,忽觉一阵恶心,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喝。”
那家仆一愣,道:“骆少爷交代,一定要让您喝够。您是嫌这酒不好?我去跟骆少爷说,给您换了。”
狄天惊原本只是喝得太多,微觉反胃,可是听家仆这样说话,却不觉心中一动,随口道:“那你给我留下两坛,其他的,先都送回屋里去。”
那家仆大喜,解下两坛酒,放到潭边,其他六坛一股脑儿挑到狄天惊屋里。原路回来时,只见狄天惊仰天饮酒,一坛花雕,眨眼就已经见底,不由笑道:“少爷,那您慢慢喝着!”
狄天惊醉眼乜斜的看他离去,突然间激灵灵打个冷战,眼中醉意顿时仅剩三分。他方才其实是把酒倒进水潭,又将清水灌进坛里豪饮,真格的却一口没喝。这时从潭中一跃而出,淋淋漓漓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门一推,不由脑中“嗡”的一声闷响。
他的屋里一片狼藉,书、衣服、被褥、盘碗,扔得到处都是,而最多的,当然就是酒壶酒坛。酒气、饭菜的馊气、湿漉漉的霉气、遮掩不住的便溺恶臭气,扑面而来,中人欲呕。他的屋子以前虽然凌乱,但却并不脏的,可现在看来,却分明已成了个猪圈——而他居然就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醉生梦死。
狄天惊魂不守舍的退出屋子,虽在盛夏,却也浑身发冷。狄涧和骆小佛怎么会容许他这么堕落的?以前他们总是絮叨自己,尽量少喝,可是现在却怎么要给他管够的了?他的屋子为什么没有人打扫?那些家仆为什么敢让他待在那样的地狱里?
——这根本是想让他烂死在酒糟里!
狄天惊用一双伤手捧着一颗木木然的脑袋,又气又怕,继兰枝离他而去之后,难道连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都对自己不抱希望了么?
——而另一个念头,却让他越发害怕。
狄天惊一身酒气,横着膀子来撞风竹苑的大门。大门紧锁,狄天惊跳脚叫道:“佛哥!佛哥!让我出去啊佛哥!”
两个家仆在外面慌里慌张的劝阻:“少爷!少爷!你别着急,钥匙是在骆少爷手里,我们马上去通报……”
“轰隆”一声,大门却已被狄天惊一肩撞塌了。两个家人争先恐后的逃走,狄天惊跟头把式的往前面来,一路叫喊。路上的家人见他出关,个个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真的是他自己的家吗?
——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给了他诸多压抑、误解,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这样充满敌意!
忽然有人大笑而来,道:“天惊,你这么急着找我,干吗?”一人白衣飘飘,摇扇而来,正是骆小佛。
狄天惊脚下一软,重重瘫坐于地:“佛哥,佛哥……你和爹……你和爹……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
“你让我喝酒,”狄天惊裂开大嘴,哇哇哭了起来,“你让我往死里喝……你们不要我了……你们想让我醉死算了!”
骆小佛微微笑着,挥手赶开围观的家人。
“佛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狄天惊鼻涕一把泪一把,当真是没个样子。
“天惊,你喝醉了。”
“佛哥,我再也不喝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再也不喝了……”
“你不喝了,又能干什么呢?”骆小佛急促的摇了两下扇子,“你的个性太懦弱,为了一点虚荣,你就能逃避十载;为了一个女人,又能连醉数月,谁劝也不听——这是什么时候?哪还容你这么任性?——你让爹失望了,也让我失望了。喝吧,一直喝下去,喝到醉死,对你、对爹、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
“我错了……佛哥,你和爹说,给我个机会……”
“你浪费了太多机会了。”骆小佛冷冰冰的说道,“爹给你的那些机会,你一直在挥霍。但是这个世界不会永远等你的,你错过了一次两次,难道以为还会有十次百次?与其让爹的一番辛苦都白费,其实还不如我来顶替你,对不对?”
“爹……”狄天惊茫然睁大眼睛,“爹不会同意的……爹,爹呢?”
“假如,”骆小佛一字一顿的道,“我已经把爹杀了呢?”
狄天惊浑身一震,疯了似的摇起头来:“不会……不会的……”
“你不能怪我。”骆小佛紧咬牙关,“是你一直在诱惑我。你说你什么都不要的,你说我可以继承爹的一切的。你给了我希望,爹却不给,我只好让他永远沉默。”他蹲下身来,与狄天惊面对面的看着,“你自以为超脱一切,现在你告诉我,当你真的失去它们的时候,你可后悔了么?”
狄天惊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到地上,洇开。
——这是他早就担忧着的、却又不敢相信的事情,现在,终于由骆小佛亲口印证了。
“佛哥,”狄天惊梦游似的说,“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是为了女人而醉酒,我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他哽咽了一下,委屈起来——为什么人人都在让他失望,为什么这世界连最后一点逃避的空间都不留给。
“这些天来,我见识了侄子义无反顾信叔叔,叔叔大义灭亲杀侄子的事;我听说了英雄明里豪气干云,暗里争名夺利的事;我亲历了男人深爱女人,女人却敷衍做戏的事……佛哥,你们常说我不懂事,其实我已经懂事了……我太懂了,所以我才害怕……”
他猛的抬起头来,双眼亮如冷电:“有些事,我虽不愿相信,不愿面对,但其实早就想到了!”
骆小佛吃了一惊,猛地起身向后一退——却已经晚了,狄天惊如同一枚骤然失去重压的弹簧,一跃而起,如影随行的一掌,猛的击向他的胸口。
骆小佛仓皇抵挡,右手横胸,寂灭之力随心流转。狄天惊挥出的乃是右手,现在仍然为夹板扣住,根本动转不灵,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一抬,手腕与骆小佛手腕挂住,再往下一拉,以伤手拉开了骆小佛的寂灭手。
“佛哥!”
狄天惊大吼一声。骆小佛一愣,双目之中光芒一闪。狄天惊左拳早起。他的左手曾为竹枝刺伤,这时仍然乱七八糟的绑着绷带,一拳打出,金鳞悖逆真气、万古留名心经、寂灭手三式合一,其实如钻,了无痕迹,正正打上在骆小佛的胸前。
——一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滞了。
“砰”的一声,骆小佛身如断线风筝,整个倒摔出去。狄天惊微微一愣,他双手受伤,又连日大醉,身体亏得厉害,因此对上骆小佛的时候,唯有出奇制胜,全力以赴。可是一拳打上骆小佛的身体,却觉骆小佛身如棉絮,没有一丝一毫的护体之力,竟是卸了功力,成心让他一击致命似的。
他不由呆了。
“小佛!”院外却有人悲声大叫。狄涧脸色惨白,猛地现身出来。他一直藏匿身形,于暗中关注兄弟二人的争斗,眼看骆小佛旁敲侧击,狄天惊渐渐觉悟,正自高兴,却不料亲子突然动手,再赶过来时,便已晚了。
狄天惊本就已经在不安,看见狄涧,越发目瞪口呆,道:“爹……”狄涧既然没事,难道骆小佛是在逗他么?那么他打骆小佛,岂不是打错了么?
“小佛!小佛!”狄涧却根本顾不上理他,只一个扑身便跪倒在骆小佛身边,颤巍巍将养子抱起,却只见他口中鲜血淋漓,其中更有黑色的脏器碎片随之滴落,原来狄天惊拼尽全力的那一拳,直如霹雳雷霆一般,已将骆小佛的心肺全都震碎了。
“来人!”狄涧大叫道,“来人啊!”
“爹……”狄天惊茫然道。
“你住口!”狄涧吼道,“你干的好事!”
狄天惊顿时哑了。
“爹……”骆小佛也轻轻开口。
狄涧低下头来,心痛道:“小佛,可苦了你啦!”
“不怪天惊……”骆小佛艰难道,“是我……是我临时撤力……是我该死。”
“不要说话了!”狄涧道,这时家丁已陆续赶来,“我去找大夫来救你!”
“我当真了……爹……”骆小佛却苦笑着兀自说下去,“我和天惊说的话……我当真了……我不该出这个主意的,看见他一天天堕落……爹,我差点真的……真的下手害你……”
狄涧吃了一惊,几乎脱手扔下骆小佛。
“也许出这个主意的时候……”骆小佛两眼空洞,笑容盛开,“我就已经有弄假……弄假成真的心了……”他把一只手伸向狄天惊。狄天惊茫然过来,用两只手握住他的一只手。
“兄弟……多亏你在我铸成……咳……大错之前……就制止了我……”
“佛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好干……”骆小佛拼命想把狄天惊的手拉到眼前,可是却遏制不住手指无力,反而因此滑脱了狄天惊的手。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又望向狄涧:“爹……这辈子……我……还清了……”
一语未毕,已垂头而死。
狄天惊虽然还不明白原委,但也知道自己是杀错人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头脑中一片空白。家人一个个悲痛不已,一旁狄涧愣了半晌,脸上的痛楚却飞快的稀释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狄天惊的肩膀,道:“天惊,节哀顺变吧。小佛也说了,是他自己有愧,才借你的手解脱。”
骆小佛的虽然只练寂灭手,但是专精一道,单以掌法而论,甚至远在狄天惊之上。狄天惊双手有伤,即使偷袭,也只能有六分胜算。一击得手,能令他重伤已是惊喜,居然一拳震死?便是狄天惊自己,也明白全靠骆小佛相让。可是到底是为什么?骆小佛会生出这么大的愧疚?
“小佛把你从杏子楼接回时,你已是酩酊大醉。我们再三劝你振作,你却只是不听。”狄涧指挥家人,将骆小佛尸身搭到后面,“小佛于是出了个主意,说你为人倔强,越劝越不听,何如索性就顺你一回,你想喝就喝,想堕落就堕落,这样一来,等你厌了倦了,自然会回头。到时候,他再假装谋夺咱家的资财,以此相激,让你生出进取之心——哼,其他都算对了,便只有他自己暗中打响算盘一点,我却没有提防。”
“爹……”狄天惊哽咽道,“佛哥他是为了我……”
狄涧摆了摆手,一旦发现骆小佛的二心,他骤失养子的哀痛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