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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鹰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点头。那下人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拜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现在,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一笑地唱。他的嗓子与那下人不同,音色单薄,可是胜在不拘音律,格外的洒脱自在。
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倏忽间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这幸福美满、和谐喜乐到了极致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意外之音,便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给刺进一根冰凌。有一人轻轻的、犹豫的、但却是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我不嫁了!”
当说第一个字时,那语气还带着点儿踌躇,待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全然的义无反顾。人们被那话声刚弄得一愣,就只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原来那发话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到一半,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众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时间,只见偌大个院子、几百个人,静得竟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地跳出好远。
只见那新娘子摘下头上凤冠,也放在交杯酒托盘上,对着那新郎官道:“守业,对不住!”说完便抢步跳下石阶,半空中两手一分,已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一旁的一个下人,只穿一件月白中衣、火红喜裙来到院中。她四下里一望,只见院落两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酒桌,都给人挤满了。门口虽也被挤得水泄不通,但好在还有起步的余地,便紧走两步,纵身跃起。
门楼下众人一片惊慌。想要散开时,大家挤在一处,如何动得?骇然仰头中,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忽又疾疾落下!哎呀一声,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两眼翻白。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他脸上。
那女子借力一个筋斗落在地上,身子滴溜儿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这时她白衣红裙,明妆薄怒,当真当得起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开,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走了?”正是那管事的鹰眼老者。
原来这老者追随霍家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亦仆亦友,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声昆叔。方才新娘子突然欲离场而去,昆叔正好在门楼下招呼,见事不好起身阻挡。二人在半空中掌对掌,昆叔的金鳌手端的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昆叔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受新娘双掌之力后退,又不敢亵渎门楼,便当空翻走,在院外落地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欲逃走。可是这回昆叔却有了准备,眼见他双肩耸动,跳得却比她还快。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纠缠着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老人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这时她背对那老者,这一伏身,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猛地打直,如长枪直刺,蹬向老人小腹!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勉强避开这一脚。只见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借腰力倒旋而起,如飞瀑倒卷。那老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巴上已挨了一脚。
那女子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画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可是却已将那老人一脚踢倒。
四下人群为她动作震慑,猛一静,却有一人突兀叫道:“好!”新娘偷眼一看,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杀气稍稍一泄,新娘转过身来,道:“大哥。”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传宗。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鹰眼老人被新娘一脚兜在下巴上,人给踢得倒飞而起,半空中头脑一阵模糊,摔倒在地上一痛,已慢慢清醒过来。大概那新娘因图招式巧妙快捷,不及回力,后三脚全凭腰腿发力,因此劲道不足,虽然踢翻了他,但却几乎没有受伤。
那老人跳起身来,败得不明所以,又气又急还待动手,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说话!”昆叔对霍家忠心耿耿,这时少东家既已发话,他虽然面皮仍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只是吹胡子瞪眼,气愤愤地一跺脚,站到一边了。
霍传宗笑道:“进去把交杯酒喝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往常的买卖也没少打理,见多识广。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那新娘却摇头道:“大哥,对不住,我不嫁了。”她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话。霍传宗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哪一点委屈你,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何存?”
新娘低下头来,原已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在她腮边轻轻拂动。院中一时静默,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良久,那新娘抬起头来,道:“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进你霍家的门。”只是这回她连“大哥”也不叫了,显见是已下定决心,要与霍家作个了断。
霍传宗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本来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气起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喝道:“反了你了!”他霍家也是跑惯江湖的,防备有人闹事,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这时他双手向后一抄,拔出两管银叉,就地一划,喝道:“不给你点儿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说完,跳过来便即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后来家业发达,经过历代淬炼,渔叉由长变短,演变成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在这对短叉下化身杂鱼,狼狈逃窜。这时霍传宗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叫道:“大少爷,你让我走,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处……”“扑哧”一声,却是被霍传宗一叉挑破裙角。
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霍传宗冷笑道:“尊重?你进了洞房再说吧!”他一时气急,连江湖里不干不净的话也出来了。
那叶杏面色本已沉静似水,这时更冷如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不再一味躲闪,放手反攻开来。
这一动上手,却有些怪异。霍传宗的银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那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只是那银叉每每在她身边两寸处轻轻滑过。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少爷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霍大少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霍家叉法始于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光线折射,实际位置较之人看到的位置,总要低上几分、远上几分。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是对上叶杏,她对霍家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于他的虚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这么一来,霍大少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只是在叶杏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刺来刺去,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争斗高下立判。斗到分际,只见霍大少双叉于胸前一横,叶杏左脚起处,一脚踏在他双臂相交之处,逼住他双手,趁势右脚飞起,直奔他的耳门。耳门为人身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耳聋丧命。叶杏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大少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众人惊呼声中疾风灌耳,那一脚的力道已激起霍大少鬓边须发。可是突然间,风停势消,有人惊叫一声道:“住手!”正是霍二少霍守业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飞身下阶,单臂格开了那一脚。
只见这新郎官虎目含泪,哽咽道:“我告诉你霍家叉法的厉害,就是让你来伤霍家人的么?”叶杏见是他,心中也觉愧疚:“你……你让我走吧……”霍守业涩声道:“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他两眼赤红,这般羞辱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新娘侧过脸去不敢看他,只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她一言既出,霍守业面色惨白,后边又羞又怒的霍传宗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致,还怕见公婆么?”
那新娘咬紧牙关,慢慢道:“我怕……我怕的是……他唱的歌……”她伸出手来,玉指轻抬,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那个乞丐。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望来,乞丐吃了一惊,腾空向后一跳,叫道:“怪了!关我什么事?”
霍传宗脑中如闪电般将方才乞丐的唱词过了一遍,其中却也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不由更是恼怒:“人家唱什么了?有什么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哪儿不对了?”
新娘眼望霍守业,道:“我怕……我便是怕……我这辈子真的就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满,平安康乐……”霍守业身子一抖,垂下头去。
霍传宗越发不解,怒道:“你傻了吗?幸福美满,平安喜乐,哪里不好了?别人想求都求不来!”新娘苦笑道:“是啊……很好……好得他一个外人、一个乞丐都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这样的一早便知道结果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
叶杏眼望众人,道:“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追求。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是不是也太无趣了?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财力人力,只怕要我来做的,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画眉深浅入时无’……难道,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阴么?笼中鸟,池里鱼,衣食无忧,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却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霍传宗道:“你……你一个女子……你不相夫教子,你还想做什么?”叶杏微微闭下眼,再睁开时,长叹道:“若我也是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概如今也就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