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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刚刚转凉,窗子仅糊了一层夏日防蚊的薄纱,右角被老鼠咬了一个小洞,隐约可望见屋里的情形。
比起老四夫妇房间的简朴,上房要精致奢华得多。红木家具,雕花屏风,各种珍玩摆件,檀香木的玲珑妆奁,各色胭脂水粉,俨然大户人家太太的房间。
玉屏果然在上房,端着一盆水站在吴氏的床边。吴氏身体未愈,正哼哼呀呀地呻吟。过了片刻,只听玉屏小声道:“娘,你好些了没?”
吴氏捂着胸口,慢吞吞地折起身,有意无意地看向窗户口,吓得沫儿连忙将头缩回去。玉屏道:“娘,您想吃什么?我去做。”
吴氏烦闷地重新倒在床上,闭眼道:“不吃。”转身向里。玉屏不再多言,放下了水盆,默默退出。
吴氏猛地翻过身来,双眼烁烁道:“我要吃香瓜,你出去买去。”已经快到门口的玉屏站住,背对着吴氏缓缓道:“娘,这个时节没有香瓜。”
吴氏踢打着身上的被子,双手锤着大腿,撒泼道:“我不管,你是我女儿,你就得孝敬我。香瓜在北市的果行有得卖,你赶紧去买,再晚人家就关门了。”
玉屏微微笑了一下,道:“娘,你是担心再晚就错过了与钱衡约会的时间了吧?”
吴氏一颤,干笑道:“你说什么呢?啊哟,我浑身都疼。我要继续睡了,你自己做饭吃吧。”仰面倒下,胡乱拉过被子蒙头盖上。
玉屏站着不动。吴氏扒开被子偷看了一眼,又继续装睡。
玉屏走回到床前,柔声道:“娘,你的身体好了没?”眼神却异常冰冷。
吴氏裹着被子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玉屏在床边坐下,轻叹道:“娘,你真是我娘吗?”
吴氏猛地揭开被子,眼圈红了:“屏儿,你难道连这个也怀疑?”捂着脸哭了起来。
玉屏却不为所动,僵硬地坐着,淡淡道:“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吴氏抹干眼泪,愤愤道:“好,我告诉你。”转而愣了半晌,似乎在考虑从何说起。玉屏也不催促,平静地望着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吴氏看着玉屏的眼神,眼神躲闪着,突然抱头尖叫道:“是我水性杨花,爱慕虚荣,行为不检点连累了你……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都是我的错……”
玉屏冷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婉娘突然一个箭步窜至上房门口,高声道:“玉屏姐姐在家吗?上次的香粉用着可好?”并毫不客气地跨进了房间。文清和沫儿慌忙跟上。
玉屏快走几步迎了上来,诧异道:“婉娘怎么来了?”
婉娘同玉屏简单行了一礼,朝里面笑道:“听说钱夫人不适,我过来看望,顺便问下上次送来的香粉怎么样,有什么要改进的。”
吴氏迅速将脸上的泪痕擦了,斜睨一眼,勉强道:“我还好。哼,我同你好像没什么交情,你来看望我做什么?”玉屏脸儿一红,低声道:“娘!”转身赔礼道:“婉娘不如去我房间里坐坐。”
婉娘摆摆手,笑嘻嘻道:“钱夫人,你的葡萄树有没有长出幽冥草来?”
吴氏翻了个身,留给婉娘一个背部。玉屏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慌忙斟茶过来。
婉娘也不生气,望着屋外暮色之下的葡萄树,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如今神都随便一颗葡萄树都可以长成幽冥草啦。”
玉屏一脸茫然,回问了一句:“幽冥草?”
婉娘道:“玉屏姐姐不知道吗?院子里这棵葡萄树,可不是个凡物呢。”玉屏迷惑道:“真有幽冥草这种东西?”
婉娘笑道:“可不是,我在闻香榭里培育了多年,都没有培育成功。这个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有延缓衰老之功效。”
玉屏不解地看着吴氏,嗫嚅道:“这颗葡萄树……我原以为故事里才有。”
吴氏忽地坐了起来,柳眉倒竖,猛喝道:“出去出去!烦死了!谁让你们进我的房间的?”
沫儿突然咦了一声,仰脸揉着鼻子,一副想要打喷嚏打不出的样子。玉屏歉然道:“这屋里的香粉味浓了一些。”走过去将桌上打开的妆奁匣子合上。沫儿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口水鼻涕喷出老远,十分狼狈。婉娘拿了手绢帮他擦,一边无奈笑道:“让姐姐见笑了,我这两个小厮被我惯坏了,一点礼貌都没有。”文清却在一旁呆站着,木傻傻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氏吼道:“出去!”
玉屏手足无措,低声道:“婉娘,这个……还是去我的房间吧。”
婉娘拍拍玉屏的手臂,转头对吴氏娇嗔道:“钱夫人,好歹你要告诉我,我送你的幽冥香好不好用?”
吴氏瞪了一眼婉娘,甩个脸子道:“不好用!”
婉娘天真道:“啊?真的?怎么个不好用法?您说了我好改进。”
吴氏气得没法,捶着被子道:“哪里都不好用!”对婉娘怒目而视。婉娘脸皮极厚,完全不顾吴氏的态度,走到桌前,擅自打开吴氏的妆奁匣,拿起一盒胭脂,道:“嗯,香云阁的东西也不过尔尔。”
玉屏的脸色十分难看,低头站在婉娘身后,走也不是劝也不是。吴氏恶狠狠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烦的?是不是要我拿棒子赶你走?”
婉娘无辜道:“钱夫人你干嘛总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看你对钱衡大少爷的态度就很好。”吴氏惊愕地看着婉娘,偷眼瞟见玉屏一张脸儿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胡说什么!”
婉娘嘟起嘴吧,撒娇道:“您是不是嫌我送的不如钱衡大少爷送的好?可是人家家财万贯,送您香云阁的胭脂水粉、贵重的衣服首饰,还教你用葡萄树种出幽冥草,我可没有这么多的钱。”玉屏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吴氏犹如见鬼一样,惶恐地往后躲闪了一下,突然对着玉屏叫道:“屏儿,你听我解释,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玉屏僵直地站着,头垂得更低,却一言不发。
婉娘左右看看,傻笑道:“这是怎么了?钱夫人,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吴氏充耳不闻,脸上血色全无,眼睁睁地看着玉屏,眼里淌出泪来。
婉娘走过去,拿手在吴氏眼前晃晃,关切道:“钱夫人,听老四说您这些天畏光发热,是不是用的香粉出了问题?”
吴氏的眼泪如同小溪流,源源不断地淌下来。文清沫儿在一旁看着,心中觉得很是不忍。
婉娘却不为所动,道:“唉,香云阁的胭脂水粉本来一般的很,比我闻香榭的可差远了。但是这种香粉,”婉娘拿起一个青瓷小瓶,道:“咦,这不是姐姐用的香粉吗,怎么给了钱夫人用了?”对着窗户的光线照了照,皱眉道:“这种普通的茉莉粉,被人加入了用人发、人血和幽冥草根茎做的尸香精。”
吴氏的目光从玉屏身上收了回来,神态有些木然。婉娘摆手道:“文清沫儿你们过来闻下,这个尸香精和我们的尸香精有什么不同?”
闻香榭的尸香精是用羊骨头、桃木和一些婉娘珍藏的名贵花草根茎蒸熏而成的,味道虽香却有股腥膻味,沫儿向来不喜欢。可这瓶茉莉粉味道清雅,和沫儿熟悉的尸香精完全不同。
婉娘得意道:“闻不出了吧?其实用人发人血和幽冥草做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尸香精。”
文清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这个,可以散去人的精气……”
沫儿瞪着香粉,隐隐看到如同人经络一般的光丝从香粉中四散开来,胸口一阵闷痛,不由弯下了腰。玉屏突然走过来,劈手夺了沫儿手中的香粉,挤出一个微笑,道:“婉娘果然深谙制香之道。”
婉娘笑眯眯道:“姐姐夸赞,愧不敢当。”玉屏一个转身,扑通一声朝吴氏跪了下去。
吴氏突然明白过来,顿时泪如雨下,道:“屏儿,屏儿,原来是你……”
玉屏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却不辩解。文清和沫儿心里也猜了个八八九九,都不知说什么好。
婉娘叹道:“姐姐怎么会想起用自己的头发和指血做尸香精?”
玉屏凄然一笑,道:“是玉屏不孝。婉娘你回去吧,这原是我和我娘之间的问题。”
婉娘无奈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尸香精,用的人固然不好,但制作者本身也是十分伤身体的?”尸香精原本是极为诡邪的一种香粉做法,需用死人的头发、体液加上人形植物熏蒸熬制,香味淡雅幽长,可使人保持青春。但这种东西却不大吉利,许是人形植物有了灵气,加上死人的东西,使用者常常会经络错乱,虽不致死,却会导致各种不适,对人的健康大大不利。若是使用活人的头发体液,相对来说伤害稍小些,但长期使用,会让人慵懒少动,甚至畏光发热,身体渐渐虚弱。
钱玉屏第一次随老四拜访闻香榭,沫儿就发觉她脸色蜡黄,身上的气息十分不对,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用自己的头发和血制作尸香精。
玉屏嘴角微微一动,冷然道:“心若是伤了,哪里还顾得上身体会不会伤?”
吴氏掩面哭泣道:“屏儿,是我对不住你……”不知这母女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闹得如此不堪。
玉屏目光凄楚,微微偏头道:“婉娘你回去吧。过几日我再去拜访。”
婉娘却厚着脸皮道:“我还有一事请教。请问姐姐如何得知尸香精的方子的?”
玉屏不语。吴氏颤声道:“屏儿,你拿了我的方子,是不是?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想害你,我不过是想试试……”看了看旁边冷眼旁观的婉娘三人,要说出的话戛然而止。
玉屏直挺挺地跪着,眼睛并不看吴氏。
婉娘打圆场道:“地上凉,姐姐还是起来吧。”伸手去扶起氏,吴氏也慌忙起身去拉。玉屏纹丝不动,两行清泪顺腮而下:“我作出这等不孝之事,愿遭天谴。”
吴氏刚刚抹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婉娘皱眉道:“我想这其中定有误会。既然两人都如此痛苦,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将心中的芥蒂解开,是是非非再做定夺,好不好?”
吴氏神态有些慌张,小心地看着玉屏。玉屏嘴角抽动,喃喃道:“从何说起呢?”
天色已黑,房间里暗了起来。文清去点了烛台,婉娘亲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玉屏身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今天姐姐就听我的吧,我来做个中间人。”一把拉起玉屏,按坐在椅子上。
玉屏听凭婉娘摆布,抬起头来目光热切地看着吴氏,显然想让吴氏先开口。
吴氏一下慌了神,嗫嚅道:“屏儿,你……想知道什么?”
玉屏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一字一顿道:“就从我爹的死因说起。”吴氏如同电击了一般,眼神呆滞,浑身抖糠。
玉屏有些不忍,深深叹息了一声,眼光重新柔和起来,低声道:“娘,过去就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慢慢起身,朝婉娘微微点头,经过桌边,顺手拿起那瓶添加了尸香精的茉莉粉,默默走了出去。
吴氏双手掩面,无声而泣。
※※※
婉娘悲悯地看了一眼吴氏,跟着玉屏走到院中。玉屏站着葡萄架下,痴痴道:“唉,我错了。她毕竟是我娘。”
婉娘手抚葡萄枝桠,轻描淡写道:“好歹没酿成大错,一切都有机会补救。”
玉屏咬唇不语。婉娘拿起针线筐,在里面翻看,突然道:“姐姐的剪刀,是从哪里来的?”
玉屏苦笑道:“婉娘心思机敏,玉屏自愧不如。”
文清和沫儿凑了过来。这把剪刀刀口锋利,在暮色中微微闪出蓝光,但也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剪刀罢了,并无异样。沫儿想了一想,伸出食指,小心地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