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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窝状组织。父亲看着奶奶的乳房,万分痛苦。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
流血,眼见着随着鲜血的流失,奶奶的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愈来
愈轻飘,好像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
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
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样乘着轿,进了单廷秀
家住的村庄,街上流水恍恍,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高粱的米壳。花轿抬到
单家大门时,出来迎亲的只有一个梳着豆角辫的干老头子。大雨停后,
还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尽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但
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两个男
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就是刘罗汉大爷,四十
多岁的是烧酒锅上的一个伙计。
轿夫、吹鼓手们落汤鸡般站在水里,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个枯干男子
把一抹酥红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闻到两个男人身上那股
强烈的烧酒气息,好像他们整个人鄱在酒里浸泡过。
奶奶在拜堂时,还是蒙上了那块臭气薰天的盖头布。在蜡烛燃烧的
腥气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软的绸布,被一个人牵着走。这段路程漆黑憋
闷,充满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终没人来揭罩头红布,奶奶
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个面孔痉挛的男人。那个男人
生着一个扁扁的长头,下眼睑烂得通红。他站起来,对着奶奶伸出一只
鸡爪状的手,奶奶大叫一声,从怀里摸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视
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缩缩地坐到凳子上。这一夜,奶奶始终未放下手
中的剪刀,那个扁头男人也始终末离开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
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住。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
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孩子,你嫁过来,就
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咱家大业大,扁
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单廷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
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
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曾外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
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大雨过
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湿,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
绕,具有了仙风道骨。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
光迷离。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湿的
路上。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
中又长高了一节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册奶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曾外祖父说:〃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
子,我把毛驴卖了去……〃
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细小泥点的绿草。
奶奶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
曾外祖父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草
丛里。污秽的脏物引逗得奶奶翻肠搅肚。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奶奶
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蝇,盖住
了他的肉皮。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苍蝇愤怒地飞起,像一
团绿云。曾外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高
粱,忽而踩倒右边野草。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嗬嗬连声,嘴唇哆嗦着
说:〃穷鬼……你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奶奶一直不
能忘记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苍蝇惊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
的表情与活动路人凶狠胆怯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走了一里又一里,
白日斜射,青天如涧,曾外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
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
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有
人在一分钟内成了伟大领袖,奶奶在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禅机。她甚至抬
起一只胳膊,揽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轻松一些。高粱叶子嚓
嚓响着。路上传来曾外祖父嘶哑的叫声:〃闺女,你去哪儿啦?〃
石桥附近传来大喇叭凄厉的长鸣和机枪分不清点儿的射击声。奶奶
的血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线一线往外流。父亲叫着:〃娘啊,你的血
别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亲从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
奶奶的伤口上,血很快洇出,父亲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
着湛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看着宽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
恼海里,出现了一条绿油油的缀满小白花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奶奶
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高粱深处,那个伟岸坚硬的男子,顿喉高
歌,声越高粱。奶奶循声而去,脚踩高粱梢头,像腾着一片绿云……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软得像面条一样,眯着羊羔般的眼睛。
那人撕掉蒙面黑布,显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苍天,一阵类似幸福
的强烈震颤冲激得奶奶热泪盈眶。
余占鳌把大蓑衣脱下来,用脚踩断了数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尸体上
铺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脱裸的胸
膛,仿佛看到强劲懔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高粱梢头,
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目的
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
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动着。余占鳌一截截地矮,双膝啪嗒落
下,他跪在奶奶身边,奶奶浑身发抖,一团黄色的、浓香的火苗,在她
面上哔哔剥剥地燃烧。余占鳌粗鲁地撕开我奶奶的胸衣。让直泻下来的
光束照耀着奶奶寒冷紧张,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小白疙瘩的双乳上。在他
的刚劲动作下,尖刻锐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砺着奶奶的神经,奶奶低沉暗
哑地叫了一声:〃天哪……〃就晕了过去。
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
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他们在高粱地里耕云播
雨,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丰富多彩的历史上,抹了一道酥红。我父亲可以
说是秉领天地精华而孕育,是痛苫与狂欢的结晶。毛驴高亢的叫声,钻
迸高粱地里来,奶奶从迷荡的天国回到了残酷的人世。她坐起来,六神
无主,泪水流到腮边。她说:〃他真是麻风。〃爷爷跪着,不知从什么地
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长的小剑,噌一声拔出鞘,剑刃浑圆,像一片韭叶。
爷爷手一挥,剑已从高粱秸秆间滑过,两棵高粱倒地,从整齐倾斜的茬
口里,渗出墨绿的汁液。爷爷说:〃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奶奶大惑
不解地看着他。爷爷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爷爷又把那柄小剑
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爷爷把奶奶送到路边,一闪身便无影无踪。
三天后,小毛驴又把奶奶驮回来。一迸村就听说,单家父子已经被
人杀死。尸体横陈在村西头的湾子里。
奶奶躺着,沐浴着高粱地里清丽的温暖,她感到自己轻捷如燕,贴
着高粱穗子潇洒地滑行。那些走马转蓬般的图像运动减缓,单扁郎、单
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罗汉大爷……多少仇视的、感激的、凶残
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经出现过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历史,正由她
自己写着最后的一笔,过去的一切,像一颗颗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
坠落在地,而未来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纵即逝的光
圈。只有短暂的叉粘又滑的现在·奶奶还拼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
亲那两只兽爪般的小手正在抚摸着她·父亲胆怯的叫娘声,让奶奶恨爱
漶灭、恩仇并泯的意识里,又溅出几束眷恋人生的火花。奶奶极力想抬
起手臂,爱抚一下我父亲的脸,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奶奶正向上
飞奔,她看到了从天国射下来的一束五彩的强光,她听到了来自天国
的,用唢呐、天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庄严的音乐。
奶奶感到疲乏极了,那个滑溜溜的现在的把柄, 一生世界的把柄,
就要从她手里滑脱。这就是死吗?我就要死了吗?再也见不到这天,这
地,这高粱,这儿子,这正在带兵打仗的情人?枪声响的那么遥远,一
切都隔着一詹厚重的烟雾。豆官!豆官!我的儿,你来帮娘一把,你拉
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
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你既然给了我,就不要再
收回,你宽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
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便这个美丽的世界
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
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
幸辐,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
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
了,我什么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
的天哪。。。。。。
奶奶的真诚感动上天,她的干涸的眼睛里,又滋出了新鲜的津液,
奇异的来自天国的光辉在她的眼里闪烁,奶奶又看到了父亲金黄的脸蛋
和酷似爷爷的那两只眼睛。奶奶嘴唇微动,叫一声豆官,父亲兴奋地大
叫:〃娘 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经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己经不流了!
我就去叫俺爹,叫他来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着我爹!〃
父亲跑走了。父亲的脚步声变成了轻柔的低语,变成了方才听到过
的来自天国的音乐。奶奶听到了宇宙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株株红高
粱。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
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
人。它们在奶奶的眼里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呼喇喇地伸展开来,奶奶无
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他们哈哈
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
的沙滩上 高粱缝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
奶奶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硕大无朋的
罩子里罩着。天上的白云擦着高粱滑动,也擦着奶奶的脸。白云坚硬的
边角擦得奶玩的脸嚓嚓作响。白云的阴影和白云一前一后相跟着,闲散
地转动。一群雪白的野鸽子,从高空中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