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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棍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骚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辏,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
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好两个畜生!〃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
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
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
上升的红晕在上升的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
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根之人骨。
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
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
挺住,从骡子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
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
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便
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着,嘴
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
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
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
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
桩哔哔叭叭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
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
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
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
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
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
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
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
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
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四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
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
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
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
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
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
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
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
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
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
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
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
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人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
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
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
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
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
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
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
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儿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
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
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
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
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
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
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
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
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
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
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
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
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
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
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y父亲说:〃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
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
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
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宇:〃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
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
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
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
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
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浊
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
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
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瓮内。
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
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
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
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
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
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
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
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
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
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
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
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目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
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
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
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
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
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
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
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长说:〃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
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
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