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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斯的事加深了他同乡里之间旧有的隔阂,而这种加深了的隔阂进而又形成为根深蒂固的相互敌视,以致使阿索莉也受到了牵连。
小姑娘从小到大都没有女伴,虽有二三十个和她同龄的孩子住在卡佩尔纳村,但家家户户都像海绵吸水一样,渗透了以家长的绝对权威为基础的粗暴的宗法观念,因此他们就像世上所有的孩子一样,效法着他们的父母,把阿索莉永远排斥出他们的关切与照顾之外。这一情况当然是通过大人们的灌输和训斥才逐渐形成并带上可怕的禁忌性质的,而后再经过夸大和歪曲愈演愈烈,以致在孩子们的头脑中竟形成一种对水手家的恐惧心理。
此外,隆格连的与外世隔绝的生活方式也为种种流言飞语大开了方便之门。常有人说,水手曾在某地杀过人,说正是因为这个,人们才不再雇他到船上工作,而他之所以那样阴沉、孤僻,是因为他在“受着有罪的良心的痛苦折磨”。在孩子们玩耍时,阿索莉一走近,他们便把她赶开,用泥块扔她,还挑逗她说,她的爸爸过去吃过人肉,现在又在制造假钱。她那屡次想同孩子们接近的天真的尝试,都接二连三地以痛哭流涕,被打得鼻青脸肿,或遭到其他形式的“社会舆论”制裁而告终。最后她已不再感到屈辱了,但有时总不免要问父亲:“你说,人家为什么不爱咱们呢?”“咳,阿索莉,”隆格连说,“难道他们善于爱吗?要善于爱,可他们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什么叫‘善于’呢?”“唔,就是这样!”他说着抱起孩子,使劲吻了吻她的眼睛,使得那双忧伤的眼睛柔顺而满意地眯缝了起来。
阿索莉最喜爱的娱乐是每逢晚上或节日,在父亲放下浆糊瓶、工具、没做完的活计,摘掉围裙叼起烟斗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爬到他的膝上,让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扭来扭去地指着玩具的各个部分询问它们的用途。于是,一种讲述人生与各类人物的奇妙而独特的课程便开始了。由于隆格连过去的经历,以及某些偶然或一般的因素,这一课程的主要内容往往是一些十分离奇和骇人听闻的非常事件。隆格连在向孩子解释各种索具、风帆、航海用具的名称时讲入了神,往往会谈到一些由于绞盘、舵轮、桅杆或某类船舶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故,然后又由这些事故进而描述起海上旅行的广阔、壮丽的画面来,谈到这些时,他常常把迷信掺进事实,又用事实来补充他的想像。在他的叙述中既有预示沉船的“虎形浅滩”,又有不听从它的指示便会速航的飞鱼,也有带领一帮凶恶的船员的“肩插双翅的荷兰人”,还有种种预兆、幽灵、人鱼、海盗等等,总之都是水手们在风平浪静或坐在酒馆里海阔天空地聊天时所谈到的趣闻逸事。隆格连还常谈到一些在海上流落多年,已不会讲话的罹难者,以及关于秘密宝库、流放者的暴乱和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女孩儿听起这些故事来,也许比人们第一次听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更为专心。“再讲一个!”每当隆格连住口不讲陷入沉思时,阿索莉便这样央求爸爸,然后就带着一脑子的奇妙梦境躺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城里玩具店的老板一来,就能使阿索莉得到重大的物质上的满足。这位老板很愿意买隆格连做的玩具,为了讨好父亲,多压压价钱,他经常给女孩儿带一两个苹果、一块甜糕或一把胡桃。隆格连不爱讨价还价,通常要的都是实价,可掌柜总还要少给。“哎呀,你们这些人哪,”隆格连说,“这只小船整整花了我一个礼拜,它足有五俄寸长。你瞧瞧有多么结实,再说,你没看到这吃水量和上等的质量呀?这只小船不管什么天气,十五个人都经得住。”但是结果,看见阿索莉在一边不言不语,呼哧哧地啃着苹果时,隆格连便不再坚持,不愿再争了,他一让步,老板便带着满满一篮子又结实又漂亮的玩具暗暗地笑着离开了。
所有的家务事都由隆格连自己料理:劈柴、挑水、生炉子。烧饭、洗熨衣服……可同时他还能抽出手来干活儿挣钱。阿索莉年满八岁的时候,父亲教会了她读书写字,他有时也带她一起进城,后来,在必须到玩具店挪些钱用或把货送去的时候,甚至还打发她一个人前去。这类情况不多,因为里斯虽说离卡佩尔纳村总共不过四俄里,但要经过一片森林,林子里有许多会让孩子害怕甚至会伤害她的东西。当然,离城这么近,难得遇上这种危险,不过还是不妨谨慎些。因此,只是在天气晴朗的早晨,当路旁的密林一片宁静并洒满了阳光和盛开着鲜花,不会使敏感的阿索莉产生任何幻觉时,隆格连才放她进城。
一次,在进城作这类旅行的中途,小姑娘在路旁坐下来,从篮子里取出一块甜糕用着早餐。她一面吃,一面逐个地翻弄着篮子里的玩具,里面有两三件连她也感到新鲜,这是隆格连在夜间做成的。其中有一只小巧的赛艇,这只小小的白船装着几面用鲜红的绸料制成的帆篷,红绸是隆格连为那些有钱的主顾做轮船时糊舱壁剩下的。显然,他是在做成赛艇以后没找到合适的材料才用了这些现成的红绸块的。阿索莉喜出望外。红彤彤的欢快的颜色是那样灿烂夺目,拿在手里就像是攥着一团火似的。一条溪水把路切断了,溪上架着一座用长篙搭起的小桥,溪水向左右两方远远伸进密林。“我要是把它放进水里漂一会儿呢,”阿索莉想,“它不会湿透的,我待会儿再把它擦干就是了。”小姑娘离开桥头,顺着溪水的流向走进森林,把那个使她着迷的小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紧靠溪岸的水面上,清澈见底的溪流顿时映出了鲜红的帆影;阳光透过红绸,在溪底的白石上浮漾出一片片亮晶晶的玫瑰色的光芒。“你打哪儿来,船长?”阿索莉一本正经地向她想像中的一位人物发问,接着便自己回答自己说,“我从……我从……从中国来。”“你运来的是什么?”“我不告诉你运的什么。”“好啊,船长,你居然这样!那好吧,我把你放回篮子里去。”船长刚要顺从地回答说他方才是开玩笑,他还准备让她看大象呢,可是突然有一股从岸边静静折回的溪水把快艇的船头拨向中流,小船活像真的一样,扬起风帆离开溪岸,向下游平平稳稳地全速驶去。眼前的景物霎时间骤然改观:小姑娘觉得,小溪现在似乎已变作一条大河,小艇也变成一艘远洋巨舰了。她惊慌失措地向小船伸出双手,险些掉进水里。“船长害怕了。”她这样想着向漂走的玩具追去,满心指望它会被冲到岸边某个地方停下来。阿索莉匆忙挎着不算很重但十分碍事的篮子,嘴里不住地念叨:“哎呀,老天爷,要出事儿……”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摔倒了爬起来再跑,两眼紧紧盯着那个平平稳稳漂去的美丽的三角帆,丝毫也不放松。
阿索莉在林子里从未走过像现在这样远。她急切想把玩具捉住,已顾不得左顾右盼;在她匆匆奔跑着的溪岸上,有许多障碍物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在地上倒着的青苔斑斑的枯树干、大大小小的土坑、高高的蕉树、野蔷蔽、茉莉花、樟树等,每跑一步都有东西挡住去路。为克服这些障碍,她费了很大力气,越来越频繁地停下来喘一喘气,或把粘在脸上的蛛网拂掉。前面出现一片长满苔草和芦苇、稍见开阔的地带。阿索莉眼看就要完全望不见那个红光闪闪的红帆了,但绕过一个溪湾,她重又看见了那面大模大样扬长而去的红帆。奔跑间她偶一回头,只见那枝叶间曾透过缕缕光束,轻雾弥漫,五彩缤纷的巨林已变成浓荫密集、黑魆魆的一片幽谷,不禁大吃一惊。她畏缩地踌躇片刻之后又想起了那件玩具,于是“呸——呸——呸”使劲啐了几口又飞快地追去。
就是这样徒然地追赶了大约一小时光景,阿索莉又惊又喜地看见,前面的林木零零落落地闪开来,露出了朵朵白云。一片湛蓝的海水和一道黄沙陡岸。她累得踉跟跄跄地爬上了陡岸。这里是溪流的入海口;溪面不宽,水也很浅,只是那青青的碧流闪着光,潺潺湲湲地流过岸边的岩石便消逝在迎面涌来的海浪中了。阿索莉从这个不太高的、树根纵横交错的陡岸上望下去,看见在溪边的一块平滑的巨石上背对她坐着一个人,那人双手捧着从她那儿溜掉的快艇,犹如大象捉到一只蝴蝶似的,好奇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它。阿索莉看见玩具还好好的,便多少放了点心。她爬下陡岸,走到陌生人跟前,仔细端详着他,等待他把头抬起来。可是陌生人只顾看着森林赠给他的意外礼物,始终没有抬头,而这时阿索莉已把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断定自己从来也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然而,她所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位名叫埃格里的徒步旅行家,一位大名鼎鼎的歌谣、传说、神话以及民间故事的搜集者。他的草帽下面露着一簇簇银白的鬈发;束在蓝裤子中的上衣和那双长筒靴使他看起来像个猎人;白衣领、领带。崭新锃亮的腰带、手杖,以及带有一把镍制小锁的背囊,都表明他是个城里人。如果能把密密层层的络腮胡子、翘得老高,彪悍的胡须和藏在它们后面的鼻子、嘴唇、眼睛统统都叫做面孔的话,那么可以说这张面孔是模糊不清的,但是他那眯缝像沙砾一样、亮得像纯钢似的眼睛却是那样英武刚毅,炯炯有神。
“该给我啦,”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你已经玩了一会儿了。你是怎么捉住它的?”
埃格里抬起头,一失手把小船丢在了地上——阿索莉的小嗓音来得太突然了。老人一面用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捋着胡须,一面笑眯眯地把她打量了一会儿。小姑娘的一双瘦腿晒得黝黑,洗过多次的花布裙刚刚到膝盖。她那包在一条带花的头巾的深色浓发已散下来挨上了肩膀。阿索莉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像飞翔着的燕子那样轻盈而纯洁。略带忧伤和疑惑的深色眼睛看上去比她的脸庞要年长些;不甚圆,但十分柔和的鹅蛋脸,泛着一层皮肤白皙的人经过日晒所特有的迷人的红晕。半张半合的小嘴案然地笑着,显得那样温顺。
“我以格林兄弟①、伊索②和安徒生③的名义发誓,”埃格里看看小姑娘又看看快艇说,“这太不寻常了!你听我说,小草儿!这是你的玩意儿吗?”
“是的,我跟着它从小溪那头一直追到这头;我觉得我都快要死了,它停在这儿的吗?”
“就在我脚边。我这个陆地上的海盗所以能赠给你这件礼物就因为它翻了船。这艘让船员们给扔掉的快艇被三俄寸高的波浪抛上沙滩,抛在我左脚的脚后跟和杖头中间了。”他顿了顿手杖说,“你叫什么呀,小乖乖?”
“阿索莉。”女孩说着话把埃格里递给她的玩具藏进篮子里。
“好,”老人继续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目不转睛地瞧着阿索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善意的嘲笑,“其实,我本不该问你的名字的。幸好你的名字好像箭的飞鸣和海螺的呼啸那样别致。单调而又富于音乐性;你要是叫一个好听的,可是同美妙的想像不相符合,俗不可耐的名字,那可叫我怎么办呢?何况我并人想知道你是谁,你的父母是什么人,你生活得怎样。何必要破坏这美妙的印象呢?我正坐在这块石头上对照研究芬兰和日本的故事题材……溪水突然把这只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