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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一百九十四 豪侠二
昆仑奴 侯彝 僧侠 崔慎思 聂隐娘
昆仑奴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姬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欣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劈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郁〃字原空缺,据明抄本补)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姬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鍊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待光容,又不知郎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省,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使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出《传奇》)
【译文】
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一位崔生,他父亲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官员,与当时的勋臣一品很要好,崔生当时任宫中警卫。一品患病。崔生的父亲命他去探视。崔生很年轻,容貌如玉,性情耿直,举止安祥,语言清雅。一品命一姬女卷起门帘,召崔生入室,崔生拜过一品后,传达了他父亲的关怀之情。一品很喜欢崔生,让崔生坐在面前,二人闲谈。这时有三个艳丽无比的姬女站在前面,手捧着金饰的食器,食器中盛着用糖水浸过的鲜桃。一品让一位身穿红绡衣的姬女端了一碗给崔生吃,崔生年轻,在姬女面前显得很羞涩,没有吃。一品又让红绡姬用匙喂崔生。他不得已才吃了,姬女笑了,崔生要告辞回去。一品说:〃你要闲暇时,必须经常来看我,可不要疏远了老夫。〃命红绡姬送崔生出院。这时,崔生一回头,看见那姬女伸出三个手指,又连续翻了三掌,然后又指了指胸前的小镜子,说:〃记住。〃没有再说其它话语。崔生回来,先向父亲转达了一品的意思。返回学院后便神迷意乱,脸也瘦了,话也少了,只是痴呆呆地想心事,整天不吃饭,他却吟了一首诗。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时,他家有一个叫磨勒的昆仑奴,去看了看崔生,说:〃你心中有什么事,竟这样抱恨不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崔生说:〃这是我心里的事,你们怎么能知道。〃磨勒说:〃你说吧,我一定能为你解除忧愁,不论什么难事,我都能办成。〃崔生觉得这话不一般,便把他这段经历告诉了磨勒。磨勒说:〃这是小事一件,何不早说,你自找苦吃。〃崔生又把红绡姬的隐语说了。磨勒说:〃这有什么难的,伸三个手指,是说一品家有十院歌姬,她是第三院的。翻掌三次,正是十五,是说十五日后。胸前小镜子,是说十五的月亮圆如镜,叫你去相会。〃崔生一听非常激动,高兴。他对磨勒说:〃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我心中的郁结,达到我的愿望呢?〃磨勒笑了,说:〃后天晚上,就是十五夜,请你用两匹青绢,做一套紧身衣服。一品家有猛犬,看守歌姬院门,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进去也将被咬死。那犬,其警如神,其猛如虎,是曹州孟海之犬,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别人不能杀死它。为了你,我就要杀死它。〃崔生便弄来了酒肉,犒赏磨勒。到了那晚的三更,磨勒拿了炼椎走了,只过了吃顿饭的时间他回来了,说:〃犬,已经叫我打死,这回没有障碍了。这晚三更后,崔生换上了紧身青衣,磨勒背着他飞过了十多重院墙,到了歌姬院,在第三院停下了,门也没锁,灯还亮着,只看着红绡姬长叹而坐,好像在等待。她不戴头饰,不施脂粉,满腹怨恨,满面悲戚,她在吟诗: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依玉箫愁凤凰。宫中的侍卫都睡了,周围很寂静。崔生便慢慢地掀起门帘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红绡姬认出来人是崔生,便急忙跳下床,拉着崔生的手,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一定会悟出我隐语的意思,所以那天才用手语。可我不知道郎君你有什么神术,才能到这深宅大院?〃崔生便把磨勒为他出的主意,并背他飞到这里的经过告诉了红绡女。姬女说:〃磨勒在哪?〃崔生说,在帘外。便把磨勒叫进屋,用金饰杯盛酒叫磨勒喝。红绡姬告诉崔生说:〃我家原来很富有,住在北方,是一品用武力逼迫我做了姬女,没能自杀,苟且偷生,脸上虽然涂脂抹粉,心里却很苦闷。就是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铺金盖玉,这都不是我希望的,我好像在监狱里似的,贤仆磨勒既有这么高明的神术,何不帮我逃出监牢,只要我的愿望实现了,虽死不悔。我情愿为奴仆,侍候在你身旁,可是,我不知道郎君有什么高见?〃崔生只是闷闷不语。磨勒说:〃娘子既然这么坚决,逃出虎口,只是小事一件。〃姬女非常高兴,磨勒先为红绡姑娘把随身用的衣服,妆奁背出去三次,然后说,恐怕晚了就要天亮了。磨勒便背崔生和姬女,飞出高墙大院十几处,一品家的守卫,都没发现。回来后到学院隐藏起来。天亮了,一品家才发觉,又看到了犬已死,一品大吃一惊,说:〃我家墙高院大,警卫森严,门户紧锁,来人是飞腾而来,没留一点痕迹,必定是侠士所为,这事不要声张,以免惹祸招灾。〃红绡姬在崔生家隐居二年,到了春暖花开季节,她坐着小车去游曲江,被一品家人暗中认出来了,告诉了一品。一品有点疑惑,便召来崔生追问此事,崔生胆怯不敢隐瞒,便详细地把前后经过都说了,最后说都是因为磨勒背着才去的。一品说:〃是姬女的罪过,但她已服侍你几年了,也不能向她问罪了。但我要为天下人除害。〃命令五十名士兵,持兵器包围崔生的院子,叫他们抓捕磨勒。磨勒呢,手持匕首,飞出高墙,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不知去向。崔家却是一片惊慌,一品也有些后悔和后怕,每到晚上,配备了很多持剑执戟的家童自卫巡逻,这样做了一年多。十多年后,崔家有人看见磨勒在洛阳市卖药,面貌还和从前一样。
侯彝
唐大历中,有万年尉侯彝者好尚心义,尝匿国贼。御史推鞫理穹,终不言贼所在。御史曰:〃贼在汝左右膝盖下。〃彝遂揭阶砖,自击其膝盖,翻示御史曰:〃贼安在?〃御史又曰:〃在左膝盖下。〃又击之翻示。御史乃以鏊贮烈火,置其腹上。烟烽焪,左右皆不忍视。彝怒呼曰:〃何不加炭!〃御史奇之,奏闻。代宗即召见曰:〃何为隐贼,自贻其苦若此?〃彝对曰:〃贼臣实藏之。已然诺于人,终死不可得。〃遂贬之为端州高要厨。(出《独异志》)
【译文】
唐代宗大历年间,万年尉侯彝非常讲义气。他曾经藏匿过国家要犯。御史审问他时已经理屈词穷,可他就是不说要犯在什么地方。御史说:〃贼在你左右膝盖下。〃侯彝便揭台阶上的砖,击打自己的膝盖,指给御史看,并说,贼在那?御史又说,在左膝盖下。他又击打左膝给御史看。御史又用钱鏊装炭火。放在他的肚子上,烟气腾腾,左右在场的人都不忍看。侯彝却大怒喊叫说,为什么不再加些炭?御史也感到惊奇,便上奏皇上。唐代宗召见了候彝,说:〃你为什么要藏贼,你这样自找苦吃?〃侯彝回答说,这个贼确实是我藏的。我已经事先向他做了承诺,就是死了我也不能食言。后来他被贬为端州高要县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