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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击场上,早摆好了藤椅,茶几,遮阳伞盖。袁世凯从一只精致的缎盒里,取出一对镀金的手枪,道:
“这是德国朋友送给俺的礼物,还没试新呢!”
“请大人试新!”
卫兵装好子弹,把枪递给袁大人。袁接过枪,笑着问:
“听说真正的军人,把枪看成自己的女人,决不允许旁人染指,是不是这样子?”
“诚如大人所言,许多军人都把枪看做自己的女人,”他毫不怯弱地说,“但晚生认为,把枪看成自己的女人,实际上是对枪的亵渎和奴役。晚生认为,真正的军人,应该把枪看成自己的母亲。”
袁世凯嘲讽地笑着说:“把枪比作女人,已经是奇谈怪论;把枪比作母亲,更是荒谬绝伦。你说把枪比作女人是亵渎了枪,但你把枪比作母亲,难道不怕亵渎了母亲?枪是可以随便换的,但母亲能换吗?枪是帮助你杀人的,但母亲能、或者说你能让母亲帮助你杀人吗?”
在袁世凯锐利地逼问下,他感到局促不安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军人,受了一点东洋或是西洋教育,马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出口即是狂言,张嘴就是怪论。”袁世凯漫不经心地,对着面前的土地,砰地开了一枪。硝烟从枪口飘出,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袁又举起另一支枪,对着空中射击,子弹打着响亮的呼哨,飞到云天里去了。放完了金枪,他冷冷地说,“其实,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他立正垂首道:“晚生感谢大人教诲,愿意修正自己的观点——诚如大人所言,枪就是枪,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
“你也不用顺着俺的竿儿往上爬,把枪比喻母亲,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枪比作女人,马虎还有几分道理。”袁世凯把一支枪扔了过来,说,“赏你一个女人。”
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只生动的鹦鹉。袁世凯又把另一支枪扔过来,说,“再赏你一个女人,姊妹花哪!”他用另一只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只生动的鹦鹉。金枪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脉贲张。这两支金枪,被袁世凯粗暴蛮横地放了头响,就像目睹着两个妙龄的孪生姐妹被莽汉子粗暴了一样,令他心中痛楚,但又无可奈何。他握着金枪,感觉到了它们的颤栗,听到了它们的呻吟,更感觉到了它们对自己的依恋之情,他在内心里,实际上也推翻了把枪比喻母亲的掠人之语,那就把枪比喻美人吧。通过这一番以枪喻物的辩论,他感到袁世凯不仅仅是治军有方,而且肚子里还有很大的学问。
“打给俺看看。”袁世凯说。
他吹吹枪口,把它们平放在手掌中,端详了几秒钟。它们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绝对是枪中之宝。他往前走了几步,根本不瞄准,随意挥洒似的,左右开弓,连放了六枪,只用了不到半分钟。卫兵跑过去,把靶子扛回来,放在袁世凯面前。只见那六个弹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状。袁世凯周围的随从们,一齐鼓起掌来。
“好枪法!”袁大人脸上终于出现了真诚的笑容,“想干点什么?”
“我想做这两支金枪的主人!”他坚定不移地说。
袁世凯愣了一下,直盯着他的脸,突然间,豪爽的大笑爆发出来,笑罢,说:
“你还是做它们的丈夫吧!”
第十一章 金枪(四)
莫言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间悬挂的金枪,冷风吹拂,它们冰凉。他用手抚摩着它们,鼓励着它们:伙计,别怕。乞求着它们:伙计,帮帮我!做完了这件事,我会被乱枪打死,但金枪的故事会千古流传。他感到它们的温度开始回升。这就对了,我的枪,咱们耐心等待,等待着咱们的大人归来,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他身后的马队更加骚动不安起来,马上的骑手又冻又饿,马也是又冻又饿。他冷眼扫视着两侧的军官们,看到他们一个个丑态百出,随时都会从马上栽下来似的。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马队里骚乱不断,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精疲力尽、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终于,从河的上游,传下来突突的马达声。最先听到了这声音的他,精神为之一振,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金枪的枪柄,但他随即又把它们松开了。袁大人回来了,他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对着身后的卫队和身侧的同僚们说。军官们都振作起来,有赶紧地擤鼻涕的,有连忙地擦眼泪的,有清理嗓子的,总之,每个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态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轮,从河的拐弯处出现了。船顶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烟。
“波波”的声响越近越强,震动着人们的耳膜。尖锐的船头劈开水面,向两边分去连绵不绝的青白浪花。船后犁开一条深沟,两行浪涌一直滚动到岸边的滩涂上。他高声命令:
“骑兵营,两边散开!”士兵们纯熟地驾驭着马匹,沿岸分散开去,隔十步留一骑。马首一律对着河面,士兵端坐马上,肩枪改为端枪,枪口对着青天。
军乐队奏响了迎宾的乐曲。
火轮船减了速,走着“之”字形,向码头靠拢。
他的手抚摩着腰间的金枪,他感到它们在颤抖,宛如两只被逮住的小鸟,不,宛如两个女人。伙计们,别怕,真的别怕。
火轮船靠上了码头,汽笛长鸣。两个水手,站在船头上抛出了缆绳。码头上有人接住绳子,固定在岸边的铁环上。火轮船上的机器声停止了。这时,从船舱里先钻出了几个随从,分布在舱门两侧,然后,袁大人圆溜溜的脑袋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他感到手中的枪又一次地颤抖起来。
第十一章 金枪(五)
莫言
十几天前,当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传到小站兵营时,他正在宿舍里擦拭着金枪。他的勤务兵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道:
“长官,袁大人来了!”
他急忙安装枪支,不待完毕,袁世凯一步闯了进来。他张着两只沾满枪油的手站起来,
心脏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凯的身后,四个身材特别高大的贴身卫士都手按枪柄,目露凶光,随时都准备拔枪射击的样子。他虽然是骑兵卫队长,但却无权管辖这四个来自袁大人故乡的亲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报告:
“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大人原谅!”
袁世凯瞄了一眼案子上凌乱的枪零件,打了一个哈哈,道:
“钱队长,你在忙什么呢?”
“卑职正在擦枪。”
“不对了,”袁世凯嘻笑着说,“你应该说,正在为你的妻妾擦澡!”
他想起了以枪为妻的话头,尴尬地笑了。
“听说你跟谭嗣同有过交往?”
“卑职在南海先生处与他有过一面之交。”
“仅仅是一面之交?”
“卑职在大人面前不敢撒谎。”
“你对此人做何评价?”
“大人,卑职认为,”他坚定地说,“谭浏阳是血性男儿,可以为诤友,也可以为死敌。”
“此话怎么讲?”
“谭浏阳是人中之龙,为友可以两肋插刀,为敌也会堂堂正正。杀死谭浏阳,可成一世威名;被谭浏阳所杀,也算死得其所!”
“本官欣赏你的坦率,”袁世凯叹道,“可惜谭浏阳不能为我所用,他已经断头菜市口,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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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已经知道。”“
“你心里怎么想?”
“卑职心中很悲痛。”
“抬进来!”袁世凯一挥手,门外进来两个随从,抬进来一只黑漆描金的大食盒。袁说,“我为你准备了两份饭菜,你自选一份吧!”
随从打开大食盒,显出了两个小食盒。随从把两个小食盒端到桌子上。
“请吧!”袁世凯笑眯眯地说。
他打开了一只食盒,看到盒中有一红花瓷碗,碗中盛着六只红烧大肉丸子。
他打开了另一只食盒,看见盒中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残留着一些筋肉。
他抬头看袁,袁正在对着他微笑。
他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把那根肉骨头抓了起来。
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真聪明。这根骨头,是皇太后赏给我的,上边虽然肉不多,但味道很不错,你慢慢地享用吧!”
第十一章 金枪(六)
莫言
他的攥着枪柄的手微微地抖起来,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看到,袁世凯在卫士们的搀扶下,走上了颤悠悠的艄板。军乐声中,军官们都下马跪在地上迎接,但他没有下马。袁世凯挥手向部下致意。袁的丰满的大脸上挂着雍容大度的微笑。袁的眼睛逐一地巡视着他的部下,终于与骑在马上的他目光相接。一瞬间,他知道袁世凯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他的计划之中的事,他不想让袁世凯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他纵马上前,同时拨出了金枪。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的马头就触到了袁世凯的胸脯。他大声地喊叫着:
“袁大人,我替六君子报仇了!”
他把右手中的金枪挥出去,挥动的过程中同时扣了扳机。但并没有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情景,而这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把左手中的金枪也挥了出去,同样是在挥动的过程中扣动扳机,但同样没有出现他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情景,尽管这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了无数次。
众军官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金枪的原因,他完全来得及把身边这些未来的总统、总理们全部击毙——那样中国的近代历史就要重写一一但在最关键的时刻,金枪背叛了他。他把两只枪举到眼前看看,愤怒地把它们投进了海河。他骂道:
“你们这些婊子!”
袁世凯的卫士们从袁的身后跃过来,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跪在岸边的军官们也一拥而上,争相撕扯着他的肉体。
袁世凯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用靴子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被卫士们的大手按在地上的脸,摇摇头说:
“可惜啊,可惜!”他痛苦地说:
“袁大人,你说得对,枪不是母亲!”袁世凯微笑着说:
“枪也不是女人。”
第十二章 夹缝(一)
莫言
马桑镇血案后的第二天,知县坐在签押房里,亲笔起草电文,要向莱州府知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谭榕、山东巡抚袁世凯报告德国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昨夜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叠叠闪现;百姓们的哭声和骂声,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缭绕。他怒火填胸,运笔如风,笔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壮的激情。
刑名老夫子蹑手蹑脚地进来,递给知县一份电报。电报是山东巡抚袁世凯拍往莱州府并
转高密县的,电报的内容依然是催逼高密县速速将孙丙逮捕归案。并要高密县速筹白银五千两,赔偿德国人的损失。电报还要求高密县令难备一份厚礼,去青岛教会医院,探望脑袋受伤的德国铁路技师锡巴乐,借以安抚德人,切勿再起事端。云云。
阅罢电文,知县拍案而起,从他的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王八蛋!”不知他是骂袁大人,还是骂德国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