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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檀香刑-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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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他们到了俺家的门口时,俺总是将一竹筒子油腻腻的铜钱,哗啦一声倒进一个小叫花子端着的破瓢里,而那个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会放开喉咙喊一嗓子:谢干娘赏钱!每逢此时,全部的叫花子都会把眼光投过来。知道这些东西心里馋俺,俺就故意地歪头抿嘴对着他们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儿往他们群里飞,引逗得这些猢狲们弄景作怪,连连地翻腾起空心跟斗,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们和路边的看客嗷嗷怪叫,大声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过节的叫花子还要欢乐。一大清早就起来,猪也不杀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队伍后边,手舞足蹈,一会儿跟着人家唱,一会儿跟着人家学猫叫。唱猫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学起猫叫来,那可是有腔有调。
  俺小甲学猫叫,一会儿像公猫,一会儿像母猫,一会儿像公猫叫母猫,一会儿像母猫叫小猫,一会儿又像那走散了的小猫叫母猫,听得人鼻子发酸泪汪汪,好似那孤儿想亲娘。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让女儿孤苦伶仃受煎熬;万幸您一命呜呼去得早,省了您跟着俺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队伍大摇大摆地从那威风凛凛的大兵面前过,唱茂腔的侯七声不颤,学猫叫的花子们不跑调。
  八月十四日,高密县的叫花子是老大,俺干爹的仪仗碰上了花子们游行的队伍也要悄没声地把路绕。往年里花子们抬着一把藤条椅,椅子上坐着朱八老杂毛。头戴着红纸糊成冲天冠,身穿着明黄缎子绣龙袍。如果是贫民百姓小官僚,胆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图谋不轨,小命儿十有八九要报销。但这样的僭越服装穿在朱八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叫花子自成王国任逍遥。今年的游行队伍比较怪,众花子簇拥着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踪影全无,朱老八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端坐龙椅抖威风?那荣耀,不差当朝的一品大员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声响,俺觉得,今日个,这游行的花子们有蹊跷。
  眉娘俺是土生土长高密人,十几岁就嫁到了县城。没出嫁之前,跟着俺爹的猫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县城虽是大地方,俺也是常来常往。模模糊糊地记得,俺爹专门给这些叫花子教过戏。那时俺还小,剃了一个木碗儿头,人们都以为俺是个男孩子。俺爹说,戏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讨饭的实际上就是唱戏的,唱戏的实际上也是讨饭的。所以啊,俺跟这叫花子的行当里有缘份。所以啊,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见怪不怪。但那些从青岛来的德国兵和从济南来的武卫军,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玩景。他们如临大敌,把枪把子拍得啪啪响,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圆,看着这一彪奇怪的人马,呼天嚣地地吵过来。等到队伍渐渐近了前,他们握枪的手松懈了,挤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武卫军们的表情还没有德国兵那样好笑,因为他们能听懂侯小七嘴里的唱词,德国兵听不懂词儿,但他们能够听懂那混杂在唱腔里的猫叫。俺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感到很纳闷,为什么这么多人学猫叫呢?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队伍上,把端着架势想冲进县衙的俺忘记了。俺脑子一热,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淌了油。天赐的良机莫丧失,俺来它一个混水里摸鱼、热锅里炒豆、油锅里加盐,趁着这乱乎劲儿来一出眉娘闯堂。为救爹爹出牢房,孙眉娘冒死闯大堂,哪怕是拿着鸡蛋把青石撞,留下个烈女美名天下扬。俺打定了主意,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侯小七的锣声更加响亮,他的猫腔颠倒调儿更加凄凉,众花子学猫叫学得不偷懒,忒夸张,一个个故意地对着那些大兵扮鬼脸子出怪模样。当队伍接近了俺,他们仿佛接了一个暗号,都突然地从怀里摸出了大大小小的连头带尾巴的猫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头上。这个突然的变化,直让大兵们目瞪口呆。此时不闯堂更待何时?俺一侧身子,就从德国兵和武卫军的缝隙里,直冲县衙大门。兵士们愣了片刻,马上觉醒,他们用枪刺抵住了俺的胸膛。俺的心一横,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闯。正在这危急的时刻,从游行队伍里冲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只胳膊,硬把俺拖了回来。俺还是摆出了挣扎着要往刀尖上扑的架势,但俺其实没有用出多少力气。俺不怕死,但俺的内心里还是不想死。俺不见钱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实际上是就着台阶下了毛驴。叫花子怪叫着把俺团团地围起来,在不知不觉中,俺的身体就坐在了那张两边绑着竹竿的藤条椅子上。俺挣扎着想从藤椅上跳下来,四个叫花子发一声喊,竹竿就上了他们的肩。俺高高在上,身体随着藤椅的颤悠上下颠动着,心中突然地一阵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叫花子们更加欢实了。领头的侯小七铜锣敲得更响,嗓门拔得更高:
  “大街在人脚下走,从南飞来一条狗,拾起狗来打砖头,砖头咬了人的手~~咪呜咪呜~~”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随着叫花子的队伍往东去,县衙门被甩在了脑后。
  这时,游行的队伍,斜刺里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几十步,那座瓦棱里长满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庙出现在了俺的眼前。队伍拐下了大街后,叫花子们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们脚下的步子碎起来,快起来。俺已经明白了他们今天的游行根本不是为了收粮受物,而是为了俺。如果不是他们,俺也许已经被德国大兵的刺刀把胸膛戳穿了。
  在娘娘庙前破碎的石头台阶上,藤椅子稳稳地落了地。马上就上来两个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连拖带拽地弄进了黑乎乎的庙堂。黑暗中一个人问:
  “把她弄来了吗?”
  “弄来了,八爷!”架着俺的那两个叫花子齐声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块破席上,手里玩弄着一团闪烁着绿光的东西。
  “掌蜡!”朱八下了命令。
  马上就有一个小叫花子打着了火纸,点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后边的半截白蜡头,庙里顿时一片光明,连落满了蝙蝠屎的娘娘脸庞也放出了光辉。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块席头,说:
  “请坐。”
  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俺一腚就坐下了。这时,俺感觉到两条腿已经没有了。俺可怜的腿啊,自从爹爹被抓进班房,你们东奔西走、上蹿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亲亲的左腿,亲亲的右腿,你们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仿佛在等待着俺开口说话。他手里那团发出绿光的东西此时黯淡了许多。借着明亮的烛光,俺终于看明白了:那是一个纱布包儿,里边包着几百只萤火虫。俺心中纳闷,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大爷为什么要耍虫子。随着俺的落座,叫花子们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纷纷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躺着的,都缄口不言,连侯小七那只活泼异常的猴子,也静静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头虽然还不老实,但都是小小的动作。朱八看着俺,所有的叫花子看着俺,连那只毛猴子也在看着俺。俺给朱八磕了一个头,说:
  “大慈大悲的朱八爷啊——!未曾开言泪涟涟,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难——救救俺的爹吧,八爷,省里的袁大人、德国的克罗德,还有那县台小钱丁,三堂商定虎狼计,要给俺爹上酷刑,执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赵甲和俺的丈夫赵小甲。他们要让俺爹不得好死,他们要让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们要让俺爹受刑后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岛到高密的火车开通……求八爷把俺爹救出来,救不出来就把他杀了吧,一刀给他个利索的,不能让洋鬼子的阴谋诡计得了逞啊,俺的个朱八爷……”
  “叫一声眉娘莫心焦,先吃几个羊肉包。”朱八唱了这两句,接着说,“这包子,不是讨来的,是俺让孩儿们去贾四家专门为你买来的。”
  一个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后,双手托过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俺的面前。
  朱八用手试试,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吧,还热乎着呢。”
  “八爷,火烧眉毛,俺哪里还有心吃包子?”
  “孙眉娘,你心莫慌,荒了庄稼不打粮,慌了人心遭祸殃。常言道水来了土掩,兵来了将挡。你先吃几个包子垫垫底,然后听俺说端详。”
  朱八伸出那只多生了一个指头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摇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现在他的手里。他用刀尖灵巧地一挑,油纸包轻松张开,闪出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层糕,杜昆家的大火烧,孙眉娘的炖狗肉,贾四家的发面包,这是高密县的四大名吃。高密县的狗肉铺子不少,为什么惟独俺家的炖狗肉成了名吃?因为俺家的狗肉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肉为什么格外香?因为俺家在煮狗肉的时候,总是将一条猪腿偷偷地埋在狗肉里,等狗腿猪腿八角生姜栓皮花椒在锅里翻滚起来时,俺再悄悄地往锅里加一碗黄酒——这就是俺的全部诀窍。朱八爷,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条命,俺每天献给您一条狗腿一坛酒。只见那四个大包子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叠成了一个蜡台样。果然是名不虚传哪:贾四包子白生生,暄腾腾,当头捏着梅花褶,褶中夹着一点红。那是一颗金丝枣,样子俏皮又生动。朱八将刀子递到俺面前,让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烫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干净。俺摆手拒绝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温暖着俺的手,发面的味道扑进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颗金丝枣,蜜甜的滋味满喉咙。一颗红枣下了肚,勾出了胃里的小馋虫。俺第—口咬开了包子褶,露出了胡萝卜羊肉馅儿红。
  羊肉鲜,胡萝卜甜,葱姜料物味道全。为人不吃贾四包,枉来世上混一遭。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个良家妇女;当着这么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显出下作相。
  俺应该小口咬,但嘴巴不听俺的话。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头还大的贾四包子咬去了大半边。俺知道女人家吃饭应当细嚼慢咽,但俺的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刚刚咬下来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还没尝到滋味呢,一个包子就不见了踪影。俺甚至怀疑,这个大包子是不是真进了俺的肚子。听人说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够隔墙打狗,能够意念搬运。看起来这包子是进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俺的肚子,而是进了也许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进了俺的肚子,为什么俺的肚子还是那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感觉甚至比没吃包子前还要强烈。
  俺的手不听俺的指挥,自做主张、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个包子,然后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两个包子吞下去,俺这才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点东西。接下来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俺知道其实已经饱了,但俺的手还是把最后一个包子抓了过来。大包子在俺的小手里,显得个头那么大,分量那样重,模样那样丑。想到这样又大、又重、又丑的三个包子已经进了俺的肚皮,一个丢人的饱嗝就响亮地打了出来。但俺的肚皮饱了嘴不饱。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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