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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外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
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他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
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倩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
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剩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
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校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
府县官俱随于后。玉娘又分忖: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
路上鼓乐喧阗,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
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官员知得,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
刀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
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日。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与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学做文字,却就学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门首,绝无人买。不勾几时,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
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衣服,后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
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卓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却不是天赐其便?乃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动手?”
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却又开起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做人到也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妇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原,终日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移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个不贤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说得好:入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本枝?
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大桩生意,心中好不欢喜!到次日起来,弄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管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子,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个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莫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