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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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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先花后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荆捱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唆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祝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话,愈加哀楚。

    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干户,也不算肮脏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痛热。”焦氏嚷道:“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赶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断然不成。”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耻笑,自然逼其自荆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常言:“夫妻是打骂不开的。”

    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个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甚别样做作。过了年余,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肚肠。夫妻恩爱愈笃。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

    烧了香,许过愿,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云: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

    不誇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

    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计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荐为前部先锋。

    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特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仗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

    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乘胜追逐数思。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全军尽没。可怜李雄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

    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

    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个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甦。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打骂。

    又过了月余,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焦榕道:“到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路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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