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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
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
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
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生。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
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
婢忽曰:〃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
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
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
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
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
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
曰:〃咦!〃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
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
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
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
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
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
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
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典见】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
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赤贞】颜彻颈,汁珠珠下滴,因共为笑。
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胃。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
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数。翁素耳其
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
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
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
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
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
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
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
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
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
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目蒙】
【目龙】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
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
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
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
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
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
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
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
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
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
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
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
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
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
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目间】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
〃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
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
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
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
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
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行。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
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
怨也。〃生乃亦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
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
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以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
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
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 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
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是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
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
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
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
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
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
彼孙子何痴乎!〃
集痴类十:〃窖镪食贫。对客辄夸儿慧。爱儿不忍教读。讳病恐人知。出资赚人嫖。
窃赴饮会赚人赌。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帐目太清。家庭用机械。喜弟子善赌。〃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一日,有
叟来税屋,出直百金。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
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李殊不自知;
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事事都草创,起炉
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李从之。则入园中,【炎欠】见
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
备极甘旨。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儿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
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
满。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眯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
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
〃夙无嫌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忿然而去。
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
中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
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
〃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乾?〃
生惑之,前席而请,翁毅然以〃卧龙〃自任。请先备甲胃数千具、弓弩数千事。李虑人莫
之归,翁曰:〃卧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
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造甲胃。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
诸山莫不愿执鞭【革勺】,从戏下。〃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于是拜翁为军师,建
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邑令率兵还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
告急于兖。兖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
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
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
东抚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
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
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
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今试
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异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
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
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遵化署狐
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