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
“要长出息啊!”
又几年以后了。
许家没大变,死样活气地仍活着,仍是那个景,但家具已经换了些,母亲的遗像也已撤去,父亲的脸上已没了伤悲,但多了些苍老。
许家哥仨仍是一字横列。一乐干脆是没有穿鞋,一双与泥壳子无差的鞋扔在一米开外,一双泥泞的左脚搓着泥泞的右脚,显然,他没当成兵。
二和叫人觉得无望,花过头的衬衣所有扣子不用,只在下端松松地打了个结,绝对过气的喇叭裤腿,虽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学着七十年代港台马仔的过气装束,那源于随经济而开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岁,基本是个傻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父亲,下意识地用衣袖擦着鼻端,那份紧张绝大多数是父亲手上的毛竹板子吓的,板子光滑且宽厚,从一乐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对的印痕。
幸而许百顺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这回出来的是一张十块,当不上巨款了,许百顺自己也是有点漫不经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二和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一乐押着去,三崽子好狗运,一块儿跟着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许百顺一板子对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几年了。嗯,如果看书的家伙二十多岁,跟您的几年前贴近了。
许三多终于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少了些傻气,多了些憨气,衣服明显是捡前两位的,但还洁净。他的眼神相对清澈,这可能是与一乐、二和最大的不同。
许家哥仨再凑不齐,一乐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个小许百顺,二和干脆缺席,只有一条磨成渔网一般、缀满贴花的牛仔裤扔在椅子上,显示着二和仍然存在,并且肯定与军队无缘。
但许百顺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许三多也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这像是这个家族旧有关系的最后一丝维系。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裸体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第二章 第二节
县人武部的212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
史今:“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