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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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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听说过虎须的事儿吧?您一定知道从哪里可以弄到一根虎须吧?他笑着说:
“小甲啊小甲,你这个大膘子,你在这里卖肉,你老婆呢?”俺老婆去给她干爹
钱大老爷送狗肉去了。何大叔说:“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
那!”何大叔您别开玩笑,俺家只卖猪肉和狗肉,怎么会卖人肉呢?再说钱大老
爷又不是老虎,怎么会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
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何大叔怪笑着说:“钱大老爷不是白虎,他是
青龙,但你老婆是一只白虎。”何大叔您更加胡说了,您又没有那样一根虎须,
怎么能看到钱大老爷和俺老婆的本相?何大叔说:“大膘子啊,给我盛碗酒,我
就告诉你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慌忙给他盛了冒尖的一碗酒,催他快说。
    他说:“你知道的,那是宝物,可以卖许多银子的。”俺要那虎须可不是为
了卖的。俺是为了好玩,您想想看,拿着虎须,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畜生穿衣
戴帽说着人话,该有多么好玩。何大叔说:“你真想得一根虎须?”想,太想了,
连做梦都想。何大叔说:“那么好吧,你给我切一盘熟狗肉来,我就告诉你。”
何大叔,只要您告诉俺到哪里去能弄到虎须,俺把这条狗都给你吃了,一个铜板
也不收。俺撕了一条狗腿给他,眼巴巴地盯着他。何大叔不紧不忙地啜着老酒,
啃着狗肉,慢吞吞地说:“膘子,真想要虎须?”何大叔,酒也给您了,肉也给
您了,您不告诉俺就是骗俺,俺回去就对俺老婆说,俺好欺负俺老婆可是不好欺
负,俺老婆一歪小嘴就把你弄到衙门里去,小板子打腚啪啪地。何大叔听到俺把
俺媳妇搬了出来,忙说:“小甲,好小甲,我这就告诉你,但你要赔咒发誓,不
对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尤其是不能对你的媳妇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即便
你得了虎须,也不会灵验。”
    好好好,俺谁也不告诉,连老婆也不告诉。如果俺对人说了,就让俺老婆肚
子痛。
    何大叔说:“妈妈的个小甲,这算赌得什么咒?你老婆肚子痛与你有什么关
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俺老婆肚子一痛,俺的心就痛,俺老婆肚子痛俺难过得呜
呜地哭呢!何大叔说:“好吧,我就对你说了吧!”他往街上瞧瞧,怕人听到似
的。大雨下得哗哗的,屋檐上的水成了一道白帘子。俺催他快说,他说:“小心
点儿好,要是让人听去,你就得不到宝了。”他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将热烘烘的
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你媳妇天天到钱大老爷那里去,钱大老爷
床上就铺着一张老虎皮,有了老虎皮,还愁弄不到一根虎须?记住,让你媳妇帮
你弄一根弯弯曲曲的、颜色金黄的,那才是真正的宝须,别样的根本不灵呢!”
    俺老婆送狗肉回来时,天黑得已经成墨汁了。你怎么才回来呢?她笑着说:
“你这个大傻瓜,也不动脑子想想,俺要侍候着大老爷一口口吃完呢。再说,下
雨阴天,天黑得早呢。你怎么还不点灯呢?”俺也不绣花,俺也不念书,点灯熬
油干什么?她说:“好小甲,真会过日子。穷富不在一盏灯油上。何况咱们并不
穷。干爹说了,从今年起,免了咱家的税银子了。你就放心地点上灯吧。”俺打
火点燃了豆油灯,她用头上的钗子,把灯芯儿挑高,满屋子通明,过年一样。灯
影里看去,她的脸红扑扑地,她的眼水汪汪地,刚喝了半斤老酒顶多这模样。你
喝酒了吗?她说:“真是馋猫鼻子尖,干爹怕我回来时害冷,把个壶底子让给我
喝了。这雨,下得可真正大,谁把天河漏了底子——你别回头,俺要换下湿衣服。”
还换什么换呢?
    钻被窝不就得了嘛!“好主意,”她嘻嘻笑着说,“谁敢说俺家小甲傻?俺
家小甲精着呢。”她脱下衣裳,一件件扔到木盆里。白花花的身子,出水的大鳗
鱼,打了一个挺上了炕,又打了一个挺钻进了被窝。俺也脱成个光腚猴子钻进了
被窝。她把被子卷成简儿,说:“傻子,你别招惹我,忙了一天,我的骨头架子
都要散了。”
    俺不惹你,但是你要答应俺,给俺弄根虎须。她嘻嘻地笑着说:“傻子,我
到那里去给你弄虎须?”今天有人对俺说你能弄到虎须。“谁说的?”你别管谁
说的,反正俺要你给俺弄一根虎须。俺要一根弯弯曲曲、梢儿金黄的虎须。她的
脸腾地红了,骂道:“这是哪个狗杂种说的?看我不剥了他的狗皮蒙个鼓!说,
是哪个杂种调唆你?”你杀了俺俺也不能说,俺已经拿着你的肚子起过誓了,俺
说如果俺说了就让你肚子痛。她摇摇头,说:“傻子啊,你娘是哄你玩呢,你也
不想想,世上哪里会有这种事儿?”谁都可以哄俺,俺娘怎么会哄俺?俺想要根
虎须,都想了半辈子啦,求求你,帮俺去弄一根吧!她气哼哼地说:“我到哪里
去给你弄?还要那什么弯弯曲曲……傻子,你真是个大傻瓜!”人家说了,钱大
老爷炕上就有一张老虎皮,有老虎皮自然就会有虎须。她叹了一口气,说:“小
甲,小甲,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求你啦,去帮俺弄根吧,你要不给俺去弄,俺就不让你去送狗肉了。人家说
你是去送人肉呢。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又是谁说的?”你别管是谁说的,反正
有人说了。
    她说:“好吧,小甲,我给你去弄一根,你可以不粘我了吧?”俺咧开嘴,
笑了。
    第二天晚上,俺老婆真地帮俺把虎须弄来了。她把那根金黄的毛儿递到俺的
手里,说:“拿好了,别让它飞了!”然后她就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俺紧紧地攥着那根虎须,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盼了半辈子的宝贝就这么容易地
到了手?俺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宝物,果然是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跟何大叔
说得一样。俺捏着它,感到手脖子麻麻酸酸的,宝沉得很呐!俺抬起头,对俺老
婆说,让俺先看看你是个什么变的。她抿着嘴唇儿,笑着说:“看吧,看吧,看
看俺是个凤凰还是个孔雀?”何大叔说你是个白虎呢!她的脸色顿时变了,怒骂
道:“果然是这个老杂毛嚼蛆!赶明日非让干爹把他拘到衙门里,噼里啪啦二百
大板,让他尝尝竹笋炒肉的滋味。”
    俺紧紧地捏着虎须,借着明亮的灯火,不眨眼地盯着俺的老婆看。俺的心里
乱打鼓,手脖子一个劲儿地哆嗦。天老爷啊天老爷,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
她会是个什么音生变的呢?是猪?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猖?她是
什么变的都可以,千万别是一条蛇。俺从小就怕蛇,长大后更怕蛇,踩到一条稻
草绳子,俺都能离地蹦三尺。俺娘说过了,蛇最会变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数都是
蛇变的。谁要是搂着蛇变的女人睡觉,迟早会被吸干脑髓。老天爷保佑吧,俺老
婆无论是啥变的,哪怕是一只癞蛤蟆,哪怕是一只大壁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
是一条蛇就行。
    如果她是一条蛇变成,俺就拾掇拾掇杀猪家什,夹着尾巴跑它娘的。俺一边
毛驴打滚般地胡思乱想着,一边打量着俺老婆。俺老婆故意地把灯草剔得很大,
灯火苗儿红成一朵石榴花儿,照得满屋子通亮。她的头发黑得发蓝,刚用豆油擦
过似的。她的额头光亮,赛过白瓷花瓶的凸肚儿。她的眉毛弯儿弯儿的,正是两
抹柳叶儿。她的鼻子白生生的,一节嫩藕雕成的。她的双眼水灵灵,黑葡萄泡在
蛋清里。她的嘴巴有点大,嘴唇不抹自来红。两只嘴角往上翘,好比一只鲜菱角。
任俺看得眼睛酸,也看不出俺老婆是个啥脱生。
    俺老婆撇撇嘴角,连讽带刺地说:“看出来了没?说说看,俺是个啥变得?”
    俺惶惑地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你。这宝贝,到了俺的手里,怎么
就不灵了呢?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着俺的头说:“你呀,鬼迷了心窍。你这一辈子,就毁
在了一根毛上。你娘不过是随口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你就拿着捧槌当了针啦。现
在死心了吧?”
    俺摇摇头,说,你说得不对,俺娘怎么会骗俺呢?这世上谁都会骗俺,惟有
俺娘不会骗俺。
    她说:“那你拿着虎须,为什么看不出我是个啥变的?我不用虎须也能看出
你是一个啥变的——你是一头猪变的,一头大笨猪。”
    俺知道她在转着圈子骂俺,不拿虎须,她是不可能看到俺的本相的。可俺拿
着虎须为什么也看不到她的本相呢?这宝贝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哦,坏了,何
大叔说了,俺如果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宝贝就不灵验了。俺刚才可不是说漏了嘴,
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俺懊恼死了。真笨,俺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宝贝给
糟蹋了。
    俺捏着虎须发了呆,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看到俺哭,俺老婆叹息一声,说:“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傻呢?”她折
起身子,从俺手里抢去那根虎须,噗,一口气吹得无影无踪。俺的宝贝也——!
俺哭叫起来。她搂着俺的脖子,哄着俺,说:“好啦,好啦,别傻了,让我抱着
你好好地睡一觉吧。”俺挣扎着从她的怀里脱出来。俺的虎须,俺的虎须啊!俺
伸开两只手,满炕上摸索着,寻找俺的虎须。俺的心里,一时恨透了她。你赔俺
的宝贝!你赔!俺端起灯盏,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寻找。她呆呆地看着俺,一
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终于,她说:“别找了,在这里呢。”俺真是喜出望外,
在哪里?在哪里?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放在俺的
手里,说:“仔细拿好了,再丢了可就不怨俺了!”俺紧紧地捏住了它,尽管不
灵验,但还是宝贝。
    可它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再试试。俺又定住了眼,看着俺老婆,俺心里想,
只要宝贝灵验,俺老婆是条蛇就是条蛇吧。但俺老婆还是俺老婆,啥也不是。
    俺老婆说:“好傻子,你听我说,你娘讲的故事,俺娘也给俺讲过,她说,
那虎须,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灵验的,只有在紧急的关头它才会灵验呢。要不然,
得了这宝贝不就麻烦了吗?到处都是畜生,你还怎么活下去?听话,把你的宝贝
好好地藏起来,到了紧急的关头再拿出来,自然就会灵验。”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会骗俺吧?
    她点点头说:“你是我亲亲的丈夫,我怎么舍得骗你?”
    俺相信了她的话,找了一块红布,把宝贝包好,用绳子捆了不知道多少道,
然后将它塞进了墙缝里藏了起来。
    俺爹真是厉害,愣是把钱大老爷差来的衙役给憋了回去。爹你不知道钱大老
爷的厉害,俺可是知道他的厉害。东关油坊里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
就被两个街役用铁链子锁走了。半个月后,小奎的爹找了人作保,卖了二亩地,
才把小奎赎出来。可小奎的两条腿,已经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一撇一撇的,
脚尖在地上尽划白道道。大家都叫他洋人,说他的脚在地上划出的那些道道就是
洋文。从那之后谁要是当着小奎一提钱大老爷,小奎就会口吐白沫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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