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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文。从那之后谁要是当着小奎一提钱大老爷,小奎就会口吐白沫昏倒。小奎知
道了钱大老爷的厉害,现在别说让他对着钱大老爷的轿子吐唾沫,见到了轿子他
就捂着脑袋逃跑。
爹,您今日这祸惹得有点大了。在别的事情上俺傻,但是在钱大老爷的事情
上俺一点也不傻。尽管俺老婆是钱大老爷的干女儿,但他铁面无私,连俺那个不
争气的老丈人都给抓了来,他怎么肯饶了你?
不过俺也看出来了,爹不是个善茬子。俺爹不是豆腐爹,俺爹是个金刚爹。
俺爹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砍下的人头用车载用船装。俺爹和钱大老爷较起劲来,
就好比是一场龙虎斗,看看你们谁能斗过谁吧。在今日这个危急的关头,俺突然
地就想起了俺的那根虎须。其实俺从来也没敢把俺的宝贝忘记了。俺老婆说那就
是俺的护身符儿,带上它就能逢凶化吉。俺急匆匆地跳上炕头,从墙缝里把那个
红布包儿摸出来,一层层地揭开红布,看到了那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
把宝贝攥在手里,俺感到那根虎须在手里活动起来,一撅一撅的,好比一根蜜蜂
的针,蜇着俺手心。
一条水桶那般粗细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脑袋探过来,吐着紫色的信子,
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竟然从那里发出了俺老婆的声音:“小甲,你想干什
么?”
天老爷爷,明明知道俺怕蛇,可你偏偏让俺老婆是条蛇。俺老婆的本相竟然
是一条大白蛇,俺跟她在一个炕上滚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条蛇。白蛇传,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
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
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奶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
战心惊的啦。
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
了大汗。
老婆冷冷地对着俺笑,由于俺刚刚看过她的本相,所以看到她的现相时突然
感到陌生而害怕。那条肥滚滚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胀破那层
薄薄的表皮显出原形。也许她已经知道俺看到了她的本相,所以她的脸上的笑容
显得怪虚怪假。她问俺:“你看到了吗?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呀?”突然,她的
两只眼睛里射出了阴冷的光,那两只原本非常好看的眼睛变得又丑又恶,那正是
两只蛇的眼睛啊!
俺拙笨地笑着,想掩盖住恐慌。俺的嘴唇不得劲儿,脸皮也麻酥酥的,肯定
是让她嘴里喷出的毒气给熏的。俺结结巴巴地说,没看到……俺啥也没看到……
“你骗我,”她冷冷地说,“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她的嘴里喷出一股腥冷
的气味——正是蛇的气味——直扑到俺的脸上。
“老老实实地说吧,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笑
容,一些明亮的鳞片似的东西,在她的脸皮里闪烁着。俺绝对不能说实话,说实
话害自家,平时俺傻,这会儿俺一点儿也不傻。俺啥也没看到,真的。“你骗不
了我,小甲,你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你的脸都红了,汗都憋出来了。快点告诉
我,我是个狐狸?还是个黄鼠狼?要不就是一条白鳝?”白鳝是白蛇的表姊妹,
越来越近了,她是在设套套俺呢。俺可不上她的当,除非她自己说她自己是白蛇
变的,俺不会说这样的傻话。如果俺说看到了她是一条白蛇变的,她马上就会显
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把俺吞下去。不,她知道俺带着刀子,进了她的肚子就会
把她的肚皮豁了,那样她也就活不成了。她会用她的那根比啄木鸟的嘴巴还要硬
的信子,在俺的脑壳上钻出一个洞眼,然后她就把俺的脑子吸干了。吸干了俺的
脑子后,紧接着她就会吸干俺的骨髓,然后再吸干俺的血,让俺变成一张皮,包
着一堆糠骨头。你做梦去吧。
你用铁钳子也别想把俺的嘴巴撬开。俺娘早就告诉过俺,一问三不知,神仙
治不得。
俺真的啥也没看到。她突然转变了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
笑,她脸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个人形了。她拖着软绵绵地身子朝
外爬去,一边往外爬还一边回头说:“你把你的宝贝拿上,去看看你这个杀了四
十四年人的爹是个什么畜生变的。我猜想着,他十有八九是一条毒蛇!”她又一
次提到了蛇。
俺知道她是在贼喊抓贼,这种小把戏,如何能瞒了俺?
俺把宝贝塞进了墙缝。现在,俺后悔得了这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
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俺看
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个老婆也就不是个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个蛇变
的,俺还敢有滋有味地搂着她困觉;知道了她是蛇变的,俺还怎么敢搂着她困觉?
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经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条蛇,就
只剩下一个爹了。
俺藏好宝贝,来到厅堂。眼前的景象吓了俺一大跳。天老爷爷,有一条瘦骨
伶什的黑豹子蹲在俺爹那把檀香木椅子上。豹子斜着眼睛看俺,那眼神是俺熟悉
的。
俺知道了黑豹子就是俺爹的本相。豹子张开大口,奓煞着胡子对俺说:“儿
子,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爹是大清朝的首席刽子手,受到过当今皇太后的嘉奖,
咱家这门手艺,不能失传啊!”
俺感到心凉肉跳,天老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俺娘给俺讲过的虎须故
事里说,那个闯关东得了虎须的人,把虎须藏好后,看到的就是人的本相,爹也
不是老马啦,娘也不是老狗了。可俺已经把虎须深藏在墙缝里了,怎么还是把个
亲爹看成了一条黑豹子?俺想,一定是看花了眼,要不就是那宝气儿还沾在手上,
继续地显灵。老婆是白蛇已经够俺受的了,再来一头豹子爹,俺的活路基本上就
被培死了。
俺慌忙跑到院子里,打上一桶新鲜的井水,嚯浪嚯浪地洗手,洗眼,未了还
把整个头扎进水桶里。今日早晨怪事连连,已经使俺的脑袋大了,俺把它浸到凉
水里,希望它能小一点。
洗罢头脸重回厅堂,俺看到,紫檀木太师椅子上坐着的还是那头黑豹子,而
不是俺的爹。它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俺,眼睛里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它的毛
茸茸的大头上,扣着一顶红缨子瓜皮小帽,两只长满了长毛的耳朵在帽子边上直
竖着,显得十分地警惕。几十根铁针一样的胡须,在它的宽阔的嘴边往外奓煞着。
它伸出带刺的大舌头,灵活地舔着腮帮子和鼻子,吧哒,吧哒,然后它张开大口,
打了一个鲜红的哈欠。它身上穿着长袍子,袍子外边套着一件香色马褂。两只生
着厚厚肉垫子的大爪子,从肥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显得那么古怪、好玩,使俺既
想哭又想笑。
那两只爪子,还十分灵活地捻着一串檀香木珠呢。
俺娘曾经对俺说过,老虎捻佛珠,假充善人,那么豹子捻佛珠呢?
俺慢慢地往后退着,说实话俺想跑。老婆是大白蛇,爹是黑豹子,这个家显
然是不能住了。它们两个,无论哪个犯了野性,都够俺受的。即便他们念着往日
的情分,舍不得吃俺,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俺伪装出一脸的
笑容,生怕引起它们的怀疑。一旦引起它们的怀疑,俺就逃不脱了。那头黑豹子,
虽然老得不轻,但它那两条叉开在太师椅子上的后腿,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充满
了弹性,只要它往地上一蹬,起码还能蹿出一丈远。它的牙口虽然老了,可那两
颗铁耙齿一样的长牙,轻轻地一小咬,就能断了俺的咽喉。就算俺使出吃奶的劲
儿逃脱了老豹子的追击,那条大白蛇也不会放过俺。俺娘说过,成了精的蛇,就
是半条龙。行起来一溜风响,比骏马还要快。俺娘说她亲眼看到过一条胳膊那样
粗、扁担那样长的大蛇在野草中追赶一头小鹿。小鹿连蹦带蹿,箭一样快。蛇呢?
前半截身子擎起来,所到之处,野草纷纷地向两边倒去,还带着哗哗地风响。未
了是大蛇一口就把那头小鹿给吞了。俺老婆有水桶那般粗呢,她的道行比那条吞
小鹿的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俺即使跑得比野兔子还要快,也比不过她腾云驾
雾。
“小甲,你要到哪里去?”一个阴沉的声音在俺的身后响起。俺回头看到,
黑豹子把身体从檀木椅子上欠起来。它的两条前腿按着椅子的扶手,两条后腿紧
蹬着青砖地面,目光炯炯地盯着俺。天老爷爷,它老人家已经摆好了往前蹿跳的
姿势,这一下子要是蹿出去,最不济也要到院子中央。小甲,小甲,千万别慌。
俺叮嘱着自己,鼓舞着勇气,嘿嘿地笑着说,爹,俺去把那头猪拾掇拾摄,猪肉
要趁新鲜卖,既压秤,又好看……豹子冷笑着说:“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
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俺继续倒退着,说:爹,您说
得对,从今以后,俺不杀猪了,俺跟着您学杀人……这时,白蛇猛地把头扬起来,
白花花的脖子上镶着铜钱般大的鳞片,银光闪闪,吓死活人。“咯咯咯咯咯……”
一大串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从她的大嘴里喷出来。俺听到她说:“小甲,看清了
没有?你爹是什么畜生脱生的?是狼?是虎?还是毒蛇?”俺看到她的带鳞的脖
子飞快地往上延长着,她身上的红褂子绿裤子如彩色的蛇皮往下褪去。她嘴里黑
红的信子,几乎就要触到俺的眼睛了。娘啊,俺惊慌失措,猛地往后一跳——嘭!
俺的耳朵里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娘啊!俺口吐白沫子昏了过去……事后,
俺老婆说俺犯了羊角疯,放屁,俺根本就没有羊角疯怎么可能犯了羊角疯?俺分
明是让她吓得节节后退,后脑勺子撞到了门框,门框上正好有一个大钉子,钉子
扎进了俺的头,把俺活活地痛昏了。
俺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呼唤俺:“小甲……小甲……”这声
音不知是俺娘的,还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脑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睁开,但眼皮
子让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俺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紧接着又闻到了一股揉烂
了青草的味道,紧接着又是煮熟了猪肠子的臭烘烘的气味。那个声音还在执著地
叫唤着俺:“小甲啊小甲……”忽然,一股清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俺脑袋猛
地清醒了。
俺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飞舞的五颜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紧接着俺就
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那张几乎贴到俺的脸上的粉团般的大脸。那是俺老婆的脸。
俺听到她说:“小甲,你把俺吓死了啊!”俺感到她的手上全是汗水。她使劲儿
地拉俺,终于拖泥带水地把俺从地上拉起来。俺晃晃脑袋,问:俺这是在哪里呢?
她回答道:“傻瓜,你还能在哪里?在家里。”在家里,俺痛苦地皱着眉头,突
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来。老天爷,俺不要那根虎须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
火里烧掉。
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贴近了俺的耳朵,低声说:“大傻瓜,你以为那真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