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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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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里烧掉。
    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贴近了俺的耳朵,低声说:“大傻瓜,你以为那真是一
根老虎须?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俺摇摇头,头痛,头痛得厉害,不对,不对,
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着它还是看到了你的本相。
俺不拿它时还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问:“那你说,你看到俺是个啥?”俺
看着她那张又白又嫩的大脸,看着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样的爹,
真好比大梦初醒一样。俺也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是一条蛇,梦见了爹是一匹
黑豹子。她古怪地笑着说:“也许我真是一条蛇?我其实就是一条蛇!”她的脸
突然地拉长了,眼睛也变绿了。“我要真是一条蛇,”她恶狠狠地说,“我就要
钻到你的肚子里去!”
    她的脸越拉越长,眼睛越变越绿,脖子上那些闪闪烁烁的鳞片又出现了。俺
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
    这时,俺家的大门被猛烈地推开了。
    俺看到刚刚被俺爹蹶走了的那两个衙役,竟变成了两个穿衣戴帽的灰狼,手
扶着腰刀柄儿,站在大门两侧。俺吓昏了头,急忙闭起眼睛,想通过这种方式把
自己从梦境中救出来,等俺睁开眼时,看到他们的脸基本上是街役的脸了,但他
们手上生着灰色的长毛,手指弯曲赛过铁钩。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
比那根通灵的虎须还要厉害。那根虎须也只有你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时它才发挥
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缠上了你,不管你
是攥着它还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记着它还是忘了它。
    两个狼衙役推开俺家的大门站在两侧之后,一顶四人大轿已经稳稳地降落在
俺家大门前的青石大街上。四个轿夫——他们的本相显然是驴,长长的耳朵虽然
隐藏在高高的筒子帽里,但那夸张的轮廓依稀可见——用亮晶晶的前蹄扶着轿杆,
嘴角挂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他们一路奔跑而来,套在蹄子上
的靴子,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那个姓刁的刑名师爷,人称刁老夫子的——他的
本相是一只尖嘴的大刺猬——用粉红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轿帘掀开。俺认出了这
是钱大老爷的轿子。小奎就是对着这顶轿子吐了一口唾沫,招来了大祸。俺知道,
即将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就是高密县令钱丁钱大老爷,当然也是俺老婆的干爹。照
理说俺老婆的干爹也就是俺的干爹,俺想跟着俺老婆去拜见干爹,可是她杀死也
不肯答应。说良心话钱大老爷对俺家不薄,他已经免了俺家好几年的银子。但他
不该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说小甲你这个傻子,
钱大老爷送给你一顶绿帽子你怎么不戴上呢?俺回家问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
说钱大老爷送给俺一顶绿帽子,是顶啥样的绿帽子?你咋不给俺看看呢?她骂我
:“傻子,小奎是个坏种,不许你再去找他玩儿,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搂
着你困觉啦!”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让衙役们打断了。为了一口唾沫就打断
人家一条腿,您钱大老爷也狠了点,今日您送上门来了,俺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
畜生变过来的。
    俺看到,一只柳斗那样大的白色虎头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天哪,原来钱大老
爷是一只白虎精转世。怪不得俺娘对俺说,皇帝爷是真龙转世,大官都是老虎转
世。
    白老虎头上戴着蓝顶子官帽,身穿红色官袍,胸前绣着一对白色的怪鸟,说
鸡不是鸡,说鸭不是鸭。他的身体比俺爹的身体魁梧,他是一只胖老虎,俺爹是
一只瘦豹子。他是白面团,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轿,摇摇晃晃地进了俺家的大
门。老虎走路,迈着方步。老刺猬抢在老虎的前面,跑进了俺家的院子,大声地
通报:“县台大老爷驾到!”
    老虎与俺碰了个照面,对着俺一龇牙,吓得俺一闭眼。俺听到他说:“你就
是赵小甲吧?”俺急忙虾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赵小甲。
    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
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里的泥
水混着猪血狗屎,待会儿非把苍蝇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还没想完呢,那些趴
在墙上歇息的苍蝇们就一哄而起,呜呜呀呀地抢过来。它们不但落在了大老爷的
尾巴上;它们还落在了大老爷的帽子上、袖子上、领子上。大老爷和善地对俺说
:“小甲,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本县求见。“
    俺说,请大老爷自己进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师爷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横眉立目地说:“大胆小甲,敢不听老爷的招
呼!
    快快进去,把你爹唤出来!“
    钱大老爷抬手止住了师爷的怒吼,弯着腰钻进了俺家的厅堂。俺急忙尾随在
后,想看看虎豹相见那一霎是个什么情景。俺巴望着他们一见面就成仇敌,呜呜
地低鸣着,竖起脖子上的毛,眼睛里放出绿光,龇出雪白的牙。白虎盯着黑豹,
黑豹也盯着白虎。白虎绕着黑豹转圈,黑豹也绕着白虎转圈;谁也不肯示弱。俺
娘说过,大凡野兽对阵,总是要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使威风,首先在气势上压倒
对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闭了威,耷拉耳朵夹尾巴,目光低了,胜方胡乱咬几口
也就拉倒了。就怕双方都硬撑着,谁也不肯闭威,那就免不了一场恶战。不战不
好看,恶战才好看。
    俺盼望着俺爹能与钱大老爷虎豹相争,互不相让。俺看到,他们互相绕着转
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猛,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
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转转转,转得俺头晕眼花,身体转成陀螺,他们最
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他们
从院子东滚到了院子西,从院子南滚到了院子北。一会儿滚上房,一会儿滚下井。
突然呜嗷一声叫,山呼海啸,兔子交配,终于天定地定。俺看到,一只白虎,一
只黑豹,相距半丈远,各自狗坐着,伸出大舌头,舔着肩上的伤口。这一场虎豹
大战,看得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胆战心惊,浑身冒汗。但它们没分出胜负。
在它们咬成一团时,俺很想帮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钱大老爷恶狠狠地看着俺爹,脸皮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俺爹脸皮上挂着
轻蔑的笑容,恶狠狠地盯着钱大老爷。俺爹根本就不把这个将小奎打了个半死的
知县看在眼里,俺爹真豹、真驴、真牛。这两个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剑交
锋。噼噼啪啪,火星子乱溅。火星子溅到俺脸上,烫起了几个大燎泡。他们的目
光胶着了一会,谁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简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张口就会蹦出
来,落地就变成野兔子,撅着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
跑到南坡啃青草。什么草,酥油草,吃得饱,吃得好,吃多了,长肥膘,再回来,
俺的胸膛里盛不了。俺看到它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藏在肉掌里的趾爪都悄悄地张
开了。它们随时都会扑到一起,咬成一个蛋。在这危急的关头,俺老婆香气扑鼻
地从里屋走出来。
    她脸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层层瓣瓣瓣瓣层层地往外扩张着。她的小腰扭啊
扭,扭成了一股绳。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闪烁了一下就隐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
香又甜的皮肉里了。俺老婆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用比蜜还要甜、比醋还要酸的
声音说:“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
    俺老婆这一跪,刷地就泻了钱大老爷的底气。他的目光偏转,学着伤风的山
羊一样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装咳嗽,俺虽然傻,
但也能看得出来。他侧眼看着俺老婆的脸,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蚂
炸,跳来跳去,嘭嘭地撞到墙上。他的脸可怜巴巴地抽搐着,不知是害羞,还是
害怕。
    他连声不迭地说:“免礼免礼,平身平身。”俺老婆站了起来,说:“听说
大老爷把俺爹抓进了大牢,在洋人那里讨了个大赏,俺准备了黄酒狗肉,正准备
给大老爷去贺喜呢!”
    钱大老爷子笑了几声,问了半天才回腔道:“本官食朝廷俸禄,岂敢不尽职
尽责?”
    俺老婆浪笑一阵,毫不顾忌地上前揪了揪钱大老爷的黑胡子,捋了捋钱大老
爷的粗辫子——俺娘怎么没给俺生出一条粗大的辫子呢——又无法无天地走到檀
木椅子后边,揪了揪俺爹的小辫子。
    她说:“你们俩,一个是俺的干爹,一个是俺的公爹。干爹抓了俺的亲爹,
又要让俺的公爹去杀俺的亲爹。干爹公爹,俺亲爹的命就掌握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俺老婆说完了这些疯话,就跑到墙角上哇哇地干呕起来。俺心痛老婆,羞答
答地上前,去给她捶背。俺说老婆,你是不是让他们给气病了?她直起腰,眼睛
里汪着泪水,怒冲冲地说:“傻子,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娘给你们家怀上了传宗
接代的孽种啦!”
    俺老婆嘴里骂着俺,眼睛却看着钱大老爷。俺爹的眼睛仰望着屋顶,大概是
在寻找那只经常出现的胖大的壁虎。钱大老爷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憋了
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这个样子。俺看到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流出来。刁师爷上
前,打了一个躬,说:“老爷,先办公事吧,袁大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回话呢!”
    钱大老爷抬起袍袖沾沾脸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乱了的胡须,又学着山
羊咳嗽了一阵,然后,青着脸,极不情愿地给俺爹做了一个长揖,道:“如果下
官没有认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甲赵姥姥了。”
    俺爹手捧着那串檀香佛珠站起来,骄傲地说:“小民赵甲,因有当今皇太后
亲自赏赐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给父母官下跪了。”
    说完话,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铁链子还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举起来,
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大老爷退后一步,双腿并拢,理顺了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额头触
地,用哭咧咧的声音说:“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皇太后万寿元疆!”
    钱大老爷敬祝完毕,爬起来,说:“非是下官敢来劳动姥姥玉趾,实是山东
巡抚袁大人有请。”
    俺爹不理钱大老爷的话茬儿,双手捻动着佛珠,眼睛望着屋笆上那只壁虎,
说:“县台大老爷,小民臀下这把檀香木椅子,是当今皇上赏给小民的,按照官
场的规矩,应该是见物如见君的!”
    钱大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紫檀木还要深沉。看起来他有满腔怒火,但又
强压着不敢发作。俺感到爹太那个了一点,让大老爷对着您下了一次跪,就已经
颠倒了乾坤,混淆了官民。怎么好让他给您二次下跪呢?爹您见好就收吧。俺娘
说过: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官小,但近在眼前。他随便找个茬子就
够咱爷们喝一壶了。爹,钱大老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俺已经对您说过了俺的
好朋友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让他把腿打断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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