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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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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不如您裤裆里的鸡巴毛儿吗?”
    孙丙翻着眼睛说:“李武,你这是血口喷人!我啥时说过这样的话?我一不
疯,二不傻,能说这样的混话吗?”
    李武道:“你不疯不傻,但是让肥猪油蒙了心。”
    孙丙说:“你干屎抹不到人身上。”
    “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李武道,“你穿不穿衣裳?不愿穿就光着走,愿穿
就麻溜点。爷们没工夫跟你一个臭戏子磨牙斗嘴,钱大老爷正在街里等着验看你
的鸡巴毛呢!
    孙丙被公人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进入了县衙大堂。他的脑袋有些发昏,浑
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处伤痕在发热做痛。他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三天,身上爬满了
臭虫和虱子。三天里,狱卒们把他拖出来六次,每次都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皮
鞭、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驴一样胡乱碰壁。三天里,狱卒
只给他喝了一碗浊水,吃了一碗馊饭。他感到饥渴难挨,浑身痛疼,身上的血八
成让臭虫。
    虱子吸光了。他看到那些吸饱了血的小东西在墙上一片片地发着亮,浸过油
的养麦粒就这样。他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再过三天,非死在这里不可。
他后悔自己图一时痛快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他也后悔去抢那盘肥猪肉。他很想
抬起手,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惩罚这张惹是生非的臭嘴。但刚刚抬起胳膊,眼
前就一阵金花乱舞。胳膊又酸又硬,如同冰冷的铁棒。于是那胳膊便又重重地垂
下去,牛鞅子般悬挂在肩上。
    那天是个阴天,大堂里点着十几根粗大的羊油蜡烛。烛火跳跃不定,火苗上
飘扬着油烟。羊油被燃烧时散出刺鼻的膻气。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有一股强硬
的东西在碰撞着,翻腾着,一股腥臭的液体夺唇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
耻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胡子上的脏物,刚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就
听到在大堂两侧比较阴暗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低沉的、整齐的、训练有素的“呜
——喂——”
    之声。这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一时不知做何应对。这时,押他上堂的公人在
他的胭窝处端了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坚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着轻松。吐出了胃中浊食,心里清明了许多。他忽然
感到,不应该哭哭啼啼,窝窝囊囊。好汉做事好汉当,砍头不过一个碗大的疤。
看这个阵势,县太爷是不会饶过自己的,装囗也没用。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死
出点子英雄气概,没准了二十年后就会被人编成戏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
到此就觉得一股热血在血管子里涌动,冲激得太阳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
的钱,身上的痛,立马减轻了许多。眼睛里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来。脑子
也灵活了。许许多多他在舞台上扮演过的英雄好汉的悲壮事迹和慷慨唱词涌上了
他的心头。“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紧牙关俺能承当”!于是,他挺起胸,抬起
头,在街役们狐假虎威、持续不断地呜喂声中,在神秘森严的气氛里。
    他拾起头,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端坐在辉煌的烛光里、
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鸡血色雕花公案后边、赤面长须、俨然一尊神像的知县大老爷。
他看到知县大老爷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认,知县大老爷确实是仪表堂堂,
并非是李武胡说。尤其是知县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马尾青丝,根根脱俗。他
不由地感到惭愧,心里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对知县大老爷的亲近之情,如同见到
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
    知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飞溅。孙丙吃了一惊,松懈的
身体猛然收紧。他看到大老爷威严的脸,马上就如梦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戏台
子,大老爷不是须生,自己也不是花脸。
    “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
    “小民孙丙。”
    “哪里人氏?”
    “东北乡人。”
    “多大岁数?”
    “四十五岁。”
    “做何营生?”
    “戏班班主。”
    “知道为何传你前来?”
    “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
    “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小的不敢再说。”
    “但说无妨。”
    “小的不敢再说。”
    “说来。”
    “小的说大老爷的胡须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毛儿。”
    大堂的两侧响起了吃吃的窃笑声。孙丙抬头看到,大老爷的脸上,突然泄露
了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但这顽笑很快就被虚假的严肃遮掩住了。
    “大胆孙丙,”大老爷猛拍惊堂木,道:“为什么要侮辱本官?”
    “小的该死……小的听说大老爷的胡须生得好,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口出狂
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胡须?”
    “小的别无所长,但自认为胡须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单刀会》里的关云
长都不用戴髯口。”
    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

    “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你那胡须。”
    孙丙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站在随波逐流的小舢板上。
    现东吴飘渺渺旌旗绕,恰便似虎入羊群何惧尔曹……
    “果然是部好胡须,但未必能胜过本官。”
    “小的不服气。”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爷用水比。”
    “说下去!”
    “小的的胡须能够入水不漂,一插到底!”
    “竟然有这等事?”大老爷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输了呢?”
    “要是比输了,小的的胡须就是大老爷裤裆里的鸡巴毛!”
    衙役们憋不住的笑响了堂。大老爷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孙丙,还
敢口出秽言!”
    “小的该死。”
    “孙丙,你辱骂朝廷命官,本当依法严惩,但本官念你为人尚属鲠直,干事
敢做敢当,故法外施恩,答应与你比赛。你要是赢了,你的罪一笔勾销。你要是
输了,本官要你自己动手,把胡子全部拔掉,从此后不准蓄须!你愿意吗?”
    “小的愿意。”
    “退堂!”钱大老爷说罢,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风,消逝在大堂屏风之
后。
    斗须的地点,选定在县行仪门和大门之间宽阔的跨院里。钱大老爷不希望把
这次活动搞得规模太大,只请了县城里颇有声望的十几位乡绅。一是请他们前来
观看,二是请他们来做见证人。但钱大老爷和孙丙斗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
大早,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就成群结队地往县衙前汇集。初来的人慑于衙门的威风,
只是远远地观看,后来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拥地往县行大门逼近。法不责众,
平日里路过县衙连头都不敢抬的民众,竟然抱成团把几个堵在门口拦挡的衙役挤
到了一边,然后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顷刻之间,跨院里就塞满了看客,而大门
之外,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顽童,攀援着大墙外的树木,
骑上了高高的墙头。
    跨院正中,早用十几条沉重的揪木板凳,围出了一个多角的圆圈。知县老爷
请来的乡绅们,端坐在长凳上,一个个表情严肃,宛若肩负着千斤的重担。坐在
长凳上的还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六房书办。长凳的外边,衙役们围成一圈,
用脊背抵住拥挤的看客。圆圈正中,并排放着两个高大的木桶,桶里贮满清水。
斗须的人还没登场。人们有些焦急,脸上都出了油汗。几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
钻的孩子,引起了一阵阵的骚乱。衙役们被挤得立脚不稳,如同被洪水冲激着的
弯曲的玉米棵子。他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里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
府的关系因为这场奇特的比赛变得格外亲近。一条长凳被人潮冲翻,一个手捧着
水烟袋的高个子乡绅跳到一边,愣怔着斗鸡眼打量着人群,神情颇似一个歪头想
事的公鸡。一个花白胡须的胖乡绅猪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费了大劲才从人脚中爬
起来。他一边擦着绸长衫上的污泥,一边沙着嗓子骂人,肉嘟嘟的大脸涨成一块
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街役被挤趴在长凳的边缘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杀猪似的
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伙从人群里拖出来。快班的行役头儿刘朴——一个皮肤黝
黑、瘦长精干的青年,站在一条凳子上,用风味独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说:“乡
亲们,别挤了,别挤了,挤出人命来可就了不得了。”
    半上午时,主角终于登了场。钱大老爷从大堂的台阶上款款地走下来,穿过
仪门,走进跨院。阳光很灿烂,照着他的脸。他对着百姓们招手示意。他的脸上
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洁白的牙。群众激动了,但这激动是内心的激动,不跳跃,
不欢呼,不流泪。其实人们是被大老爷的气派给震住了。尽管大家都听说了大老
爷好仪表,但真正见过大老爷本人的并不多。他老人家今日没穿官服,一副休闲
打扮。他赤着脑瓜,前半个脑壳一片崭新的头皮,呈蟹壳青;后半个脑袋油光可
鉴,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垂到臀尖。辫梢上系着一块绿色的美玉,一个银
色的小铃择,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绸衣,脚蹬着
一双千层底的双鼻梁青布鞋,脚腕处紧扎着丝织的小带。那裤裆肥大得宛如一只
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蛰。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胡须。那简直不是胡须,而是悬挂在老
爷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绸缎。看上去那样的光,那样的亮,那样的油,那样的滑。
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须悬垂在大老爷洁白如雪的胸前,让人的眼睛感到幸
福。人群中有一个女人,注目丰姿飘洒、犹如玉树临风的大老爷,心里麻酥酥的,
脚下轻飘飘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在几个月前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就被钱大
老爷的风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爷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严肃,与今天的休闲打
扮大不相同。如果说穿着官服的大老爷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爷就
是平易可亲的。
    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孙眉娘。
    孙眉娘往前挤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爷。大老爷的一举手一
投足一个眼神,都让她心醉神迷。踩了别人的脚她不管,扛了别人的肩她不顾,
招来的骂声和抱怨声,根本听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认出了她是今日参加斗须的主
角之一戏子孙丙的女儿,还以为她是为了爹的命运而揪着心呢。人们尽可能地侧
着身体,为她让出了一线通往最里圈的缝隙。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坚硬的长凳。
她的脑袋从衙役的脑袋中间探出去。她的心已经飞起来,落在了大老爷的胸脯上,
如一只依人的小鸟,在那里筑巢育雏,享受着蚀骨的温柔。
    明媚的阳光使大老爷的眼睛很光彩,很传情。他抱拳在胸前,向乡绅们致敬,
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妩媚地微笑着。孙眉娘感到大老爷的目
光从自己脸上掠过时,似乎特别地停留了片刻,这就使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地失去
了感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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