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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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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来。
    众人纷纷地为他闪开一条道路。他看到,两个腿如鹭鸶、头如梆子的德国技
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在用他们的手,摸着妻子的身体。妻子用双臂慌乱
地遮挡着,但挡住了胸膛挡不住屁股,挡住了屁股暴露出胸脯。德国技师生着细
密绒毛、粉红色的手,如同八爪鱼的柔软腕足一样难以逃避。德国技师的绿眼珠
子如同磷火一样闪烁着。几个陪伴着他们逛街赶集的二鬼子,站在一边,拍着手
哄笑。他的宝儿和云儿,在地上滚着爬着哭着。他狂叫一声,好似受了重伤的猛
兽,手中沉重得赛过钢铁的枣木棍子,挟着一股黑红的风,砸在了那个把两只手
插在了妻子裤裆中、弓着身子、背向着他的德国技师的闪烁着银灰色光泽、长长
的后脑勺子上。他听到枣木棍子与德国人的脑袋接触时发出了一声粘唧唧的腻响,
手腕子也感到了一阵震颤。
    德国技师的身体古怪地往上蹿了一下,随即便软了,但他的两只长臂还深深
地探进妻子的裤裆里。德国技师高大的身体把小桃红压倒在地。孙丙看到,很多
黑红的血,从德国技师的脑袋里流出来。随即他就闻到了热烘烘的血腥气。他看
到,适才还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摸她乳房的那个德国技师的嬉皮笑脸,瞬间便成了
龇牙咧嘴的鬼模样。他努力地想把枣木棍子再次举起来砸眼前这个摸妻子胸乳的
洋鬼,但双臂又酸又麻,枣木棍子失手脱落。适才那致命的一击,已经耗尽了他
的力量。但是他看到,在自己的身后,已经举起了树林般的器械,有扁担,有锄
头,有铁锹,有扫帚,更多的是攥紧了的拳头。喊打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些帮闲
的铁路小工和二鬼子们,架起那个吓呆了的德国技师,冲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往
前跑去,把那个受了沉重打击的德国技师扔在了人堆里。
    孙丙呆了片刻,低下头,用软弱无力的手,把压在妻子背上、还在古怪地颤
抖着的德国技师的身体掀到一边。德国技师插在妻子裤裆里的双臂,仿佛大树的
根子,漫长得没有尽头。他看到妻子背上,沾满了德国技师的鲜血。他恶心极了,
真想呕吐。他只想呕吐,甚至顾不上把趴在地上的妻子拉起来。是妻子自己爬了
起来。她凌乱的头发下,那张瘦削的脸上,沾满了泥土、泪水和血污,显得是那
样地丑陋可怕。她哭叫着扑进他的怀里。他只想呕吐,连搂抱她的力量也没有了。
妻子突然地从他的怀里脱出去,扑向还在地上嚎哭的两个孩子。他站在那里,不
错眼珠地看着德国技师的抽搐不止的身体。
    面对着德国技师的死蛇一样的身体,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场大祸已经来到
了眼前。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在为自己辩护着:他们调戏我的
妻子,他的手已经插进了我妻子的裤裆。他们还伤害了我的儿女。所以我才打了
他。如果他的手插进了你的妻子的裤裆,你能无动于衷吗?再说,我并没有想把
他打死,是他的头太不结实。他感到自己义正词严,句句都占着情理。乡亲们都
可以做证,那些铁路小工也可以做证。你们也可以问问另外那位德国技师,只要
他还良心未昧,他也可以证明,是他们先调戏了我的妻子,欺负了我的孩子,我
才情急之下用棍子打了他。尽管他感到情理在手,但他的双腿还是感到酸软无力,
嘴巴里又干又苦;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占满了头脑,驱之不散,挥之不去,使他
丧失了复杂思维的能力。街上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有相当多的,悄悄地溜走了。
路边的摊贩,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也想及早地离开是非之地。大街
两侧的店铺,大白着天,竟然关上了店门,挂出了盘点货物的木牌。灰白的街道,
突然变得宽广了许多,遒劲的小北风,刮着枯叶和碎纸,在空旷的大街上滚动。
几条毛色肮脏的狗,躲在胡同里,汪汪地吠着。
    他恍惚觉得,自己一家,仿佛置身于一个舞台的中央,许多人都在看他们的
戏。
    从周围店铺的门缝里,从临街人家的窗眼里,以及从许多阴暗的地方,射出
了一道道窥测的光线。妻子搂着两个孩子,在寒风中哆嗦。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睛
看着他,正在乞求着他的宽恕和原谅。两个孩子,把脑袋扎到母亲的衣襟里,宛
如两个吓破了苦胆顾头不顾腚的小鸟。他的心,仿佛让人用钝刀子割着,痛苦无
比。他的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一股悲壮的情绪,油然地生出来。他踢了那个
抽搐着的德国技师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就躺在这里装死吧!”他扬起头,对
着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高声道,“今天的事,乡亲们都看到了,如果官府追查
下来,请老少爷们说句公道话,俺这边有礼了。”他双手抱拳,在街中央转了一
圈,又说,“人是俺打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各位高邻!”
    他抱起两个孩子,让妻子牵着自己的衣角,一步步往家走去。冷风吹过,他
感到脊背冰凉,被汗水塌湿的夹袄,如同铁甲,摩擦着皮肤。
    第二天,他还是一大早就开了店门,拿着抹布,擦拭着店堂里的巢椅。小伙
计石头,还在后边努力地拉着风箱烧水。四把被烧开了的大铜壶,在炉子上吱吱
地尖叫。但太阳东南晌了,还没有一个茶客登门。店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连
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的冷风,携带着枯枝败叶吹过去。妻子一手抱着
一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
的光芒。他摸摸孩子的头,轻松地笑着说:“回屋去歇着吧,没有事的,没事,
是他们调戏良家妇女,砍头也该砍他们的头!”
    他知道自己是故作镇静,因为他看到自己捏着抹布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后来,他逼着妻子回到后院,自己坐在店堂里,手拍着桌子,放开喉咙,唱起了
猫腔:“望家乡去路遥遥,想妻子将谁依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哦呵她,她在
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热油熬……”
    一曲唱罢,就如开了闸的河水,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滔滔滚滚而出。他越唱
越悲壮,越唱越苍凉,一行行热泪流到斑斑秃秃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马桑镇的人们,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照耀着河堤上的柳树林
子,成群结队的麻雀在一棵蓬松的柳树冠上齐声噪叫,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
他关上了店门,手持着那根枣木棍子坐在窗前等待着。他撕破窗纸,监视着街上
的动静。
    小伙计石头给他端来了一碗小米干饭,他吃了一口,喉咙就哽住了,一阵大
咳,米粒如铁沙子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对石头说:“孩子,师傅惹下了大祸,
德国人迟早要来报复,趁着他们还没来,你赶快逃走吧!”
    “师傅,我不走,我帮您打!”石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说,“我打弹弓
特别有准头!”
    他没有再劝石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胸口痛疼难
挨,就如当年学戏倒仓时的感觉。但他的手脚还在抖着,心里还在吟唱着那些一
波三折的戏文。
    当一钩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时,他听到从西边的石板街上,响起了一串蹄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烧的手攥紧棍子,时刻准备着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
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骡子,颠颠蹦蹦地跑了过来。骡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脸
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馆门前滚鞍下骡,然后就敲响了店门。
    他手持大棍,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敲门声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哑着嗓子问:“谁?”
    “我!”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急忙拉开门,黑色的眉娘一闪而进,马上就
说:“爹,什么都别说了,快跑!”
    “我为什么要跑?”他怒气冲冲地说,“是他们首先调戏良家妇女——”
    女儿打断他的话,道:“爹,你闯了大祸了,德国人的电报,已经拍到了北
京、济南,袁世凯拍来电报,让钱大老爷连夜来抓你,捕快们的马队,已经离这
里不远了!”
    “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他还想争辩,女儿恼怒地说:“火烧眉毛了,你还说这些废话!要想活,就
躲出去,不想活,就等着他们来吧!”
    “我跑了,她们怎么办?”
    “他们来了,”女儿侧耳听着,远处果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爹,是走
还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侧身闪出屋子,但又立即探回半截身子,说,
“你跑,让小桃红装疯!”
    他看到女儿的身体一纵,轻捷地跃上骡背,身体前伏,仿佛与骡子融为一体。
    骡子喷着响鼻朝前跑去。骡臀上星光闪烁,刹那间融入黑暗,一溜蹄声向东
去了。
    他急忙关门回身,看到妻子已经披散了头发,脸上也涂了一层煤灰,上衣裂
开,露出一片雪胸脯,站在了自己面前。她严肃地说:“听眉娘的话,快跑!”
    他望着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的妻子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激情。在这个
特别的时刻,他才感觉到这个外貌柔弱的女人是如此的勇敢和机智。他扑上前去,
紧紧地抱住妻子。妻子用力推开他,说:“快跑,他爹,不要管我们!”
    他蹿出了店门,沿着平时挑水走熟了的那条小路,爬上了马桑河大堤。他隐
身在一棵大柳树的后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宁静的村镇、灰色的道路和自家的房
屋。
    他清楚地听到了宝儿和云儿的哭泣声,心痛如割。那钩蛾眉新月低低地悬在
西天的边上,显得格外的妩媚。广大的天幕上缀满繁星,星光璀璨,宛若宝石。
镇子上漆黑一片,没有一户人家点灯。他知道,人们都没入睡,都在静静地听着
街上的动静,似乎沉在黑暗中就能弥祸消灾一样。马蹄声由远而近,镇上的狗咬
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马队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只听到石
头街上蹄声一片,只看到马脚上的蹄铁与街上的石头相碰,溅起一串串巨大的暗
红色火星。
    马队拥到了他家的店门前,乱纷纷地转了几圈停住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
快从模模糊糊的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来。捕快们吵吵闹闹,好像是要故意地暴
露目标一样。吵了一阵,他们才点燃了几根随身带来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黑暗的
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树。他将身体紧缩起来躲到树后。树上的宿鸟
被惊动,扑扑棱棱地飞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河水,做好了跳水逃命的准
备。但捕快们根本就没留意树上的乌乱,更没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逻一番。
    这时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马。马们毛色斑驳,有白有黑,有红有黄。都是
些本地出产的土种马,模样不俊,膘不肥,体不壮,鬃毛凌乱,鞍具破旧。有两
匹马根本就没有鞍具,只在马腰上搭了一条麻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马的头显得
又大又笨,马的眼显得又明又亮。捕快们举着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门上方悬挂
的匾牌,然后便不紧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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