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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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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一撅,身体往前一送,挺胸抬头鼓肚子,秋千就荡起来了。俺把绳子往后泣,
又是下腚曲腿脚蹬板,又是挺胸抬头双腿绷。秋千横杆上的大铁环豁朗豁朗地响
起来了。
    秋千荡起来了。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荡越陡峭,越荡越有力气,越荡动
静越“
    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绷紧的绳索呼呼地带着风,横杆上的铁环
发出吓人的响声。俺感到飘飘欲仙,鸟儿的翅膀变成了俺的双臂,羽毛长满了俺
的胸膛。
    俺把秋千荡到了最高点,身体随着秋千悠荡,心里汹涌着大海里的潮水。一
会儿涨上来,一会儿落下去。浪头追着浪头,水花追着水花。大鱼追着小鱼,小
鱼追着小虾。哗哗哗哗哗……高啊高啊高啊,实在是高,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俺的身体仰起来了,俺的脸碰到了飞翔着来看热闹的小燕子的嫩黄的肚皮,俺
臭美地躺在了风编雨织的柔软无比的垫子上,荡到最高处时,俺探头从那棵最大
的老杏树的梢头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围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
了道啦,成了仙啦……
    然后,让大坝决口,让潮水退落,浪头拖着浪头,水花扯着水花,大鱼拉着
小鱼,小鱼拽着小虾,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
在那两根绷得紧紧、颤抖不止的绳子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眼看到了新鲜
的黄土和紫红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着杏花,鼻子里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
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
哇——荡回来啦!夹杂着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
舞着俺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
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
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
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着。这
就是福!这是俺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亲娘吃斋念佛替俺修来的福,这是俺命里带
来的福。感谢老天爷爷。感谢皇上皇太后。感谢干爹钱大老爷。感谢俺那个憨憨
怪怪的小甲。感谢钱大老爷那根专门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难
找地下难寻的好宝贝,那是俺的药。还得感谢钱大老爷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
太,她不能生育,鼓励老爷纳妾,但老爷决不纳妄。
    俗话说水满则流,月满则亏,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
风头时,俺的个亲爹孙丙,领导着东北乡的老百姓,扛着锨、镢、二齿钩子,举
着扁担、木叉、掏灰耙,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
捉了三个德国兵。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绑在大槐树上,用尿滋脸。他们拔
了筑路的标志木橛子烧了火,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
猪窝。他们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
    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目光越过了城墙,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俺
看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着一进、重重叠叠
的高大瓦屋。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
锣开道,随后是两排行役,也都是红帽皂衣,高举着旗牌伞扇,然后就是俺干爹
的四人大轿。
    两个带刀的护卫,手扶着轿杆,随轿前进。轿后跟随着六房书办,长随催班。
三锤半锣敲过,衙役们发起威声,轿夫们迈着轻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弹簧。
轿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看到东北方向,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变成了
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在那里扭曲着翻动。一群黑压压的人,在开了春泛着
浅绿颜色的原野上,招摇着几杆杂色旗帜,蜂拥着扑向铁路。那时俺还不知道那
是俺爹在领头造反,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铁路那边,几
缕黑烟升起来,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
    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锣声越来越响,喊威声越
来越亮,旗帜低垂在细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
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不敢乱说乱动。连鲁解元家
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
俺心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
骨头里!
    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
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
啦哇啦的叫唤着——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
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
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
四州十八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
的人。他带的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
俺下力气荡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
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
说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着立显,小腚儿朝
后小奶子朝前,让这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
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声,桃花瓣儿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
声,小贩的叫卖声,牛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
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
    西南角老墓日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着烟在
墓田里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
南门,秋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
围着校场转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
圆。干爹,隔着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
您下巴上留着一匹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
俩的连心锁,就是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
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
场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着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
嘟嘟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
俺干爹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着
我们,作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
地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
扶着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着嘴儿,水着眼儿,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
看着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县台大老爷以身
作则,率先垂范,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为咱们老百
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
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
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干树万树桃花红,人民歌舞庆太平’的
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
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那个专给干爹跑腿的长随春生,皮球一样地滚过来。他
手忙脚乱地打了一个千儿,气喘吁吁地报告:“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干爹厉声道:“什么不好了?”
    春生道:“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
    一听这话,俺干爹扔下铁锹,抖抖马蹄袖,弯腰钻进了轿子。轿夫们抬起轿
子飞跑,一群衙役,跟在轿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窝丧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着干爹的仪仗,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亲爹,你把
个好好的清明节,搅了个乱七八糟。俺无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乱哄哄的人
群里,忍受着那些小光棍们的浑水摸鱼,不知是该钻进桃园赏桃花呢,还是该回
家煮狗肉。
    正当俺拿不定主意时,小甲这个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脸涨得通
红,眼睁得溜圆,厚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俺爹,俺爹他回来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个公爹来。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爹不是二十
多年没有音信了吗?
    小甲憋出一头汗,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俺跟着小甲,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气咻咻地问,半路上怎么会蹦
出一个爹呢?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恼
了老娘,一顿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
先给他二百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
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说:“俺爹回来了!”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就大喊一声:“俺有爹啦!”
    还没到家门口,俺就看到,一辆马拉的轿车子,停在俺家大门外。轿车子周
围,簇拥着一群街坊邻居。几个头顶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胖得如同蜡烛。轿车子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黄土,
可见这个人是远道而来。人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闪闪烁烁,一片墓
地里的鬼火。开杂货铺的吴大娘虚情假意地向俺道喜:“恭喜,恭喜!真是有福
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财神爷偏爱富贵家,本来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
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腰缠万贯的爹。赵大嫂子,肥猪碰门,骡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说吴家大娘,您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
什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领走就是,俺一点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说
:“您这话可是当真?”
    俺说,当真,谁要不把他领走,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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