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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一勺子清汤。妇人一探身,将半调羹胡椒粉倒进知县碗里。她低声说:“多
点胡椒驱驱风寒。”知县感动地点了点头,捏着调羹将碗里的东西搅动了几下,
嘴巴就自动地凑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声,吸进了一大口。宛如一只滚烫的
老鼠在他的口里打滚,吐出来不雅,含在嘴里怕烫,只好一咬牙咽了下去。知县
心酸肠热,百感交集,鼻涕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
几十口牛杂汤落肚后,汗水如小虫子一样,刺刺痒痒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妇
人的大勺子始终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将混杂着牛杂的老汤添加到他们的碗里,
使他们的黑碗始终保持着盈满的状态,紧吃她紧添,慢吃她慢添。最后,知县双
手抱拳,对妇人作了一揖,感激地说:“好了,大嫂,不添了。”妇人微笑着说
:“大老爷放开吃。”
吃罢牛杂烧饼汤,他感到身上有了劲儿,腿脚虽然还是痛苦,但已经有了脚
踏实地的感觉。他看到在他们身后的街边墙角,聚集了十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
不知是想看热闹还是因为慑于自己的顶戴而不敢过来喝汤。他吩咐春生付账,妇
人拒绝,还说大老爷肯赏光吃俺这穷汉饭,已经是对俺的抬举,哪里还好意思收
钱。他沉吟片刻,从腰间荷包上解下一块玉佩,道:“大嫂,盛情招待,无以为
报,这个小玩意,就送给大嫂的丈夫做个纪念吧!”那妇人面红耳赤,似乎还要
拒绝,但知县已经把玉佩递给春生,春生将玉佩塞进妇人手里,说:“我们家老
爷给你,你就接了吧,还客气什么!”妇人托着王佩张口结舌。知县起身,大概
地整理了一下仪表,便转身向州街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身后有许多目光在盯着自
己。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后,高密知县在这个朝天锅旁喝牛杂汤的事儿会成为一
桩美谈,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说,而且很可能被编进猫腔里,被一代一代的戏子
传唱。他还想,如果手边有纸笔,应该为这位给人带来温暖的妇人题一个店名,
或者是题一首诗,用自己遒劲的书法,为妇人招徕食客。在州府的大街上,知县
昂首挺胸,走出了朝廷命官的堂堂威仪。在走街的过程中,他心里想到了孙眉娘
的花容月貌,也想到了卖牛杂汤妇人的白面长身,当然还想到了自己的夫人。他
感到,这三个女人,一个是冰,一个是火,一个是舒适温暖的被窝。
知县很快就受到了知府的接见。接见的地点在知府大人的书房。书房的墙上,
挂着一幅曾任潍县令的大画家郑板桥的墨竹。知府眼圈发青,眼睑发红,满面倦
容,连连地打着哈欠。知县详细地汇报了高密东北乡事件的前因后果和德人在高
密东北乡制造的骇人惨案,话语中透露出对德国人的愤怒和对老百姓的同情。知
府听罢汇报,沉思良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高密县,孙丙抓到了没有?”
知县喂了一下,答道:“回大人,孙丙潜逃,尚未归案。”
知府盯着知县的脸,眼睛如锥子,扎得知县局促不安。知府于干地笑了几声,
悄悄地问:“年兄,听说你跟孙丙的女儿……哈哈哈……那女人到底有何妙处,
能让你如此痴迷?”
知县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而下。
“为什么不回话?”知府变颜呵斥。
“回大人,卑职与孙丙之女,并无苟且之事……卑职不过是喜食她的狗肉而
已……”
“钱年兄,”知府的脸上,又出现了亲切关怀的表情,他用一种类似于语重
心长的腔调说,“你我同食国家俸禄,同受皇太后、皇上隆恩,应该尽心办事,
方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倘若为了一己私情,徇私枉法,玩忽职守,那可就……”
“卑职不敢……”
“死几个顽劣刁民,算不了什么大事,”知府平心静气地说,“如果德人能
就此消气,不再寻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县道,“总要对百姓有个交代……”
“还要什么交代?”知府拍案道,“难道还指望德人赔款偿命?”
“总要有个是非,”知县道,“要不我这县令,无颜见高密百姓。”
知府冷笑道:“本府没有什么是非给你,你即便找到谭道台,找到袁巡抚,
找到皇上皇太后,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是非给你。”
“二十七条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尽心办事,早将那孙丙擒获,送交德人,德人就不会发兵,也就不
会出那二十七条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钱年兄,
有人说你提前通风报信,才使孙丙逃逸,这话要是传到袁大人耳朵里,对年兄可
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县汗如雨下。
“所以,对钱兄来说,当务之急不是为老百姓请命,而是速速地将那孙丙捉
拿归案。”知府道,“抓住孙丙,对上对下对内对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孙丙,对
谁都不好交代!”
“卑职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着问,“那孙眉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尤物,能让你如此
地动心?”知府嘲弄道,“她不会是生着四个奶头两个那玩意儿吧?”
“大人取笑了……”
“听说你适才在路边跌了一跤,连头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县的
头顶,意味深长地说。没及知县回应,他端起茶杯,让碗盖碰响了碗沿。知府站
起来,说,“年兄,千万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脑袋事大!”
回县之后,知县便病了。起初是头痛目眩,上吐下泻;继而是高烧不退,神
昏谵语。知县夫人一边延医用药,一边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祷。不知
是医药之功,还是神灵保佑,知县的鼻子里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终于烧退泻
止。此时已是二月中旬,省里、道里、府里催拿孙丙的电文一道道传来,县里的
书吏们急得如火烧猴臀一般,但知县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饮食,常此下去,勿庸
说升堂议事,就连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夫人亲自下厨,精心烹调,施出了全
身的解数,也无法让知县开胃。
临近清明节前十几天的一个下午,夫人传唤知县的长随春生到东花厅问话。
春生忐忑不安地进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头紧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
上,犹如一尊神像。春生慌忙跪倒,说:“夫人传唤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干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说。
“小的没干什么事……”
“老爷与那孙眉娘是怎样勾搭上的?”夫人严肃地问,“是不是你这个小杂
种从中牵线搭桥?”
“夫人,小的实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辩白着,“小的不过是老爷身边的一
条狗,老爷往哪里指,小的就往哪里咬。”
“大胆春生,还敢狡辩!”夫人怒道,“老爷就是让你们这些小杂种教唆坏
了!”
“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这个狗头,身为老爷的亲信,不但不劝诫老爷清心寡欲好好做
官,反而引诱老爷与民女通奸,实在是可恶之极。按罪本该打断你的狗腿,但看
在你鞍前马后地侍候了老爷几年,暂且饶你这一次。从今往后,老爷身边发生了
什么事情,你必须马上向俺通报,否则,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头,屁滚尿流地说:“谢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你去那狗肉铺子里,把孙眉娘给俺叫来,”夫人淡淡地说,“俺有话跟她
说。”
“夫人,”春生壮着胆子说,“其实那孙眉娘……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阴沉地说,“此事不许让老爷知道,如果你胆敢给老爷透信
……”
“小的不敢……”
知县患病不起的消息传进孙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废寝忘食,甚至比听
到继母与弟妹遇害的消息还要难过。她携带着黄酒狗肉,几次欲进行探望,但都
被门口的岗哨阻挡。那些平日里混得烂熟的兵丁,一个个都翻了脸不认人,似乎
县衙里换了新主,专门颁发了一条禁止她进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每日里都提着狗肉篮子在大街上转悠。街上的人
指点着她的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议论着一个怪物。为了知县的健康,她把全城里
大庙小庙里的神灵都去跪拜了一遍,连那个与人的疾病毫无关系的八蜡庙她都进
去烧香磕头。她从八蜡庙里出来时,一群孩子拥到她面前,高声地唱起了显然是
大人编造的歌谣:高密县令,相思得病。吃饭不香,睡觉不宁。上头吐血,下头
流脓。
高密县令,胡须很长。日夜思念,孙家眉娘。他们两个,一对鸳鸯。
一对鸳鸯,不能相聚。公的要死,母的要哭。要死要哭,夫人不许。
孩子嘴里的谣言,似乎是知县特意传递出来的信息,激起了孙眉娘心中的万
丈波澜。当她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知县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时,热泪马上就盈满
了眼睛。她的心里千遍万遍地念叨着知县的名字,想象中的知县因病憔悴的面容,
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现。亲人啊,她的心在呼唤着,你因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
个三长两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无论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
跟你喝最后一壶黄酒,吃最后的一块狗肉。尽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
里早就把你当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联系在了一起。俺也知道你跟
俺不是一样的人,你心里想的事与俺心里想的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俺也知道你
未必是真的爱俺,俺不过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时候碰巧出现在你眼前的女人。俺知
道你爱的是俺的身体俺的风流,等俺人老珠黄了你就会把俺抛弃。俺还知道俺爹
的胡须其实就是你拔的,尽管你矢口否认;你毁了俺爹的一生,也毁了高密东北
乡的猫腔戏。俺知道你在该不该抓俺爹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如果省里的袁大人对
你打保票说你抓了孙丙就给你升官晋爵你就会把俺的爹抓起来。如果皇帝爷爷下
了圣旨让你把俺杀了,你就会对俺动刀子;俺知道对俺动刀子之前你的心中会很
不好受,但你最终还是要对俺动刀子……尽管俺知道这样多,俺几乎什么都知道,
俺知道俺的痴情最终也只能落一个悲惨下场,但俺还是痴迷地爱着你。其实,你
也是在俺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出现在俺面前的男人。俺爱的是你的容貌,是你的学
问,不是你的心。俺不知道你的心。俺何必去知道你的心?俺一个民女,能与你
这样的一个男人有过这样一段死去活来的情就知足了。俺为了爱你,连遭受了家
破人亡的沉重打击的亲爹都不管不顾了;俺的心里肉里骨头里全是你啊全是你。
俺知道俺也病了,从见到你那天起就病了,俺病得一点都不比你轻。你说俺是你
的药,俺说你是俺的大烟土。你在街里要死了,俺在衙外也要死了。你在行内死
有多种的原因俺不过是你死的原因之一,俺在街外死了却完全是因为你。俺死了
你活着你会哭俺三天,你死了俺活着俺会哭你一辈子;你死了其实俺也就死了。
这样的不公平的买卖俺也要做,俺是你养的一条小狗,只要你打一个呼哨俺就会
跑到你的眼前,俺在你的眼前摇尾巴、打滚、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