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密县最繁华的大镇,已经不存在了。而导致这一后果的,可以说是孙丙,可以说
是德国人,也可以说是他自己。
第十四章赵甲道白
昨天还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人称三爷、无人不怕的衙役头儿宋三,今日却
满脸媚笑着站在咱家的面前。这厮昨天还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今天弯成一张弓。
后生们,咱家在京城衙门混了四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
天下的衙役都是这副鸟样子,如果高密县的衙役不是这副鸟样子,那高密县也就
不属于大清朝的地盘了。衙役头儿在咱家的面前打了一个深深的躬,嘴里叨叨着
:“老……老……先生,请问,把您要的东西抬进来吗?”
俺歪歪嘴角,把冷笑藏在心中。俺知道这狗嘴里那一串“老”字的意思,他
想叫俺“老爷”,但俺分明不是老爷;他想唤俺老赵,但俺又坐着皇上赏赐的椅
子。
他只好称呼俺老先生了。好一个聪明乖巧的杂种啊!俺微微地抬抬手,说:
“搬进来吧。”
衙役头儿撇着长腔,像唱戏一样喊叫着:“把老先生的东西抬进来呐!”
衙役们像一队黑蚂蚁,搬着俺在县衙大堂上向袁大人点要的东西,一个跟着
一个地走进院子。他们将东西一件件地放在面前让俺过目:一根长约五尺、宽约
五分的紫檀木材,就像秦叔宝使用过的铁锏,这是不可缺少的。
一只白毛黑冠子的大公鸡被红布条儿绑着腿儿蹲在一个白脸的衙役怀里,好
似一个怒气冲冲的小男孩儿。这样的白毛黑冠大公鸡十分罕见,不知道高密县是
从哪里搜求来的。
一捆新牛皮绳子散发着硝碱的生涩味儿,颜色浅蓝,仿佛染了草汁。
两柄油坊里使用过的木榔头闪烁着紫红的光芒,很可能是康熙爷年间的物事。
这东西是用多年的枣木疙瘩做成,在油坊里浸淫多年,已经吃饱了油,比钢
铁还要沉重,但它不是钢铁是木头,比钢铁的性子要柔,咱家要的就是这刚中有
柔的劲道儿。
白米二百斤,用两个大大的箢篼盛着。上等的白米,散着清香,白里泛着青
色,一看就知道是从盛产好米的登州府来的,高密县没有这样的好米。
白面二百斤,用四个面袋子装着,面袋子上有同和洋面厂的标记。
鸡蛋一篮子,个个是红皮。有一个还是头蛋,蛋皮上沾着血,看着这沾血的
蛋咱家仿佛看到了那个初次下蛋把脸憋得通红的小母鸡。
牛肉一大方用一个大盆盛着,肉里的筋络似乎还在颤抖。
一口十八印的大锅两个人抬着。好大一口锅,能煮一头牛。
…………
还有人参半斤在宋三的怀里揣着。他摸出来,亲手交给俺,隔着纸包俺就嗅
到了一等好参那股苦苦的香气。宋三眉飞色舞地说:“老先生,这参是小的亲自
去生药铺里,亲眼看着秦七那个老狐狸开了锁着三把大铁锁的揪木柜子,从一个
青花瓷坛子里取出来的。秦七说,如果假了,让小的把他的头扭下来。这参,分
明是宝,别说吃,小的把它揣在怀里,嗅着它的味儿走了这么一段路,就感到腿
轻脚快,心明眼亮,仿佛得道升了仙。”
俺剥开纸包,数着那些脖颈上挂着红绳的褐色山参,一根两根,三根五根,
一共八根。这些参粗的如筷子,细的如豆秸,都拖着些须毛,轻飘飘的,怎够半
斤?
俺冷眼看着衙役头儿,这个杂种,立即就把腰杆子弯曲了,满面堆着笑,低
声说:“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您老先生的法眼——这八棵参,其实只够四两。但秦
家生药铺里只有这些了。秦七说,这八棵参熬了汤,灌到一个死人嘴里,死人也
会从棺材里蹦出来——您老是不是……”
俺挥挥手,什么也没说。还用俺说什么?这些衙役头儿,都是比鬼还奸、比
猴还精的东西。他跪下一条腿,给俺施了一礼。这一礼他值了。这畜生,就人参
这一项,少说也落了五十两!衙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说:“老员外,这
是买猪肉的银子,小的想,肥水不落外人田,您家里就开着现成的杀猪铺子,还
到哪里去买猪肉?所以小的就自做主张,把这笔银子给您省出来了。”
俺当然知道这点碎银子与他落下的人参钱相比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但还是
表扬了他:谢谢你想得周到,这点银子,就分给弟兄们做个茶钱吧!
“谢大员外!”衙役头儿又是一个深躬到地,那些衙役也跟着齐声道谢。
他娘的,钱真是好东西,一把碎银子,就让俺在这杂种的嘴里由“老先生”
变成了“老员外”。送他一个金元宝,他能跪地磕头叫俺爹。咱家挥挥手,让衙
役头儿起来。咱家漫不经心地,如吩咐一条狗:去,带着你的人,把这些东西给
俺运到执刑台前,在那里给俺垒起一个大灶,把香油倒进锅里,灶里插上劈柴烧
起来。再给俺垒一个小灶,把牛肉放在里边炖起来。锅灶旁给俺搭一个席棚,席
棚里给俺安上一口大缸,缸里给俺灌满水,要甜水不要懒水。还要你给俺准备一
个熬中药的瓦罐子,一个给牲口灌药的牛角溜子。给俺在窝棚里搭一个地铺,铺
草要厚要干燥,用今年的新麦穰。还要你亲自把俺的椅子扛了去,想必你已经知
道了这把椅子的来历,你们的大老爷和省里的袁大人都在这把椅子前行过三跪九
叩的大礼,你可要仔细着,伤了这椅子一块油漆,袁大人就会剥了你的狗皮。这
一切,正晌午时必须给俺准备停当,缺什么东西去找你们老爷。衙役头儿一躬到
地,高声唱道:“老爷,您就请好吧!”
送走了众衙役,俺再一次用目光清点了剩在院子里的东西:檀香木——这是
最重要的——这东西还要精心加工,但加工的过程不能让那些杂种们看到。杂种
们眼脏,让他们看到就不灵了。大公鸡也不能让他们抱,他们手脏,让他们抱去
也就不灵了。咱家关上了大门,两个持腰刀的衙役站立在咱家大门的两旁,保护
着咱家的安全。看来这钱知县办事十分地周详。咱家知道他是做给袁大人看的。
他的心里恨透了咱家,咱家的牙龈还在流血呢。为了教训这个狗官,咱家也得把
谱儿摆足,不能自家轻贱了。不是咱家仗着皇太后和皇上的赏赐摆架子抖威风,
更不是咱家公报私仇,这是国家的尊严。既然是让咱家执刑,受刑的又是一位惊
动了世界的要犯,那就要显摆出排场,这不是咱家的排场,这是大清朝的排场,
不能让洋鬼子看了咱的笑话。
奶奶的个克罗德,早就知道你们欧罗巴有木桩刑,那不过是用一根劈柴把人
钉死而已。咱家要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的刑罚,是多么样的精致讲究,光这个刑名
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
这样的刑法你们欧罗巴怎么能想得出!咱家的左邻右舍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乡孙,
都在大街上探头探脑地往咱家院子里观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告诉咱家他们心中的
嫉妒和艳羡。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财物,看不到财物后边的凶险。咱家的儿子与
街上的人差不多一样糊涂,但咱家的儿子糊涂得可爱。咱家自从把那个有着冰雪
肌肤的女人剐了之后,男女的事儿就再也做不成了。京城八大胡同里那些浪得淌
水的娘们也弄不起来咱了。咱的胡须不知何时也不生长了。咱想起姥姥的话,他
说:孩儿们,干上了咱家这行当,就像宫里的太监一样。太监是用刀子净了身,
但他们的心还不死;咱们虽然还有着三大件,但咱们的心死了。姥姥说什么时候
你们在女人面前没有能耐了,不但没有能耐,见了女人连想都不想了,就距离一
个出色的刽子手不远了。
几十年前咱家回来睡了一觉——那时咱家还马马虎虎地能成事——留下了这
样一个虽然愚笨但是让咱家怎么看怎么顺眼的种子。不容易啊,简直就是从一锅
炒熟了的高粱米里种出了一棵高粱。咱家千方百计地要告老还乡就是因为咱家思
念儿子。咱家要把他培养成大清朝最优秀的刽子手。皇太后说了,“行行出状元”,
咱家是状元,儿子也得成状元。咱家的媳妇是个人精,与那钱丁明铺热盖,让咱
家蒙受了耻辱。真是苍天有眼,让她的爹落在了咱家手里。咱家对着她笑笑,说
:媳妇呵,是亲就有三分向。这些东西,都是为你爹准备的。
儿媳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嘴,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儿子蹲在公鸡
前,乐呵呵地问:“爹,这只鸡归咱家了吗?”
是的,归咱家了。
“这些米、面、肉,也都归咱家了吗?”
是的,都归咱家了。
“哈哈哈……”
儿子大笑起来。看来这个孩子也不是真傻,知道财物中用就不能算傻。儿子,
这些东西的确是归了咱家,但咱要给国家出力,明天这时候,就该着咱爷们露脸
了。
“公爹,真让你杀俺爹!”儿媳可怜巴巴地问,那张一贯地光明滑溜的脸上
仿佛生了一层锈。
这是你爹的福分!
“你打算怎样治死俺爹?”
用檀木橛子把他钉死。
“畜生……”儿媳怪叫一声,“畜生啊……”
儿媳摆动着细腰,拉开大门,蹿了出去。
咱家用眼睛追赶着往外疯跑的儿媳,用一句响亮的话儿送她:好媳妇,俺会
让你的爹流芳百世,俺会让你的爹变成一场大戏,你就等着看吧!
咱家让儿子关了大门,拿起一把小钢锯,就在血肉模糊的杀猪床子上,将那
段紫檀木材解成了两片。锯紫檀木的声音尖厉刺耳,简直就是以钢锯铁。大粒的
火星子从锯缝里滋出来。锯条热得烫手,一股燃烧檀木的异香扑进了咱家的鼻子。
咱家用刨子将那两片檀木细细地创成了两根长剑形状。有尖有刃,不锐利,如韭
菜的叶子一样浑圆。先用粗砂纸后用细砂纸将这两片檀木翻来覆去地打磨了,一
直将它们磨得如镜面一样光滑。咱家固然没有执过檀香刑,但知道干这样的大事
必须有好家什。干大活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这是咱家从余姥姥那里学来的
好习惯。刮磨檀木橛子这活儿耗去了咱家整整半天的工夫,磨刀不误砍柴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家刚把这两件宝贝磨好,一个衙役敲门报告,说
在县城中心通德书院前面的操场上,高密县令钱丁派出的人按照咱家的要求,已
经把那个注定要被人们传说一百年的升天台搭好了。咱家要求的那个席棚也搭好
了,大锅也支好了,香油在大锅里已经翻起了浪头。小锅也支好了,锅里炖上了
牛肉。咱家抽抽鼻子,果然从秋风里嗅到了浓浓的香气。
儿媳清晨跑出去,至今没有回来。她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是亲爹受刑,心
不痛肉也痛。她能到哪里去呢?去找她的干爹钱大老爷求情?儿媳,你的干爹已
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是咒他,咱家估计,你亲爹孙丙咽气之日,就是你
干爹倒霉之时。
咱家脱下旧衣裳,换上了簇新的公服。皂衣拦腰扎红带,红色毡帽簇红缨,
黑皮靴子脚上蹬。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儿子笑嘻嘻地问俺
:“爹,咱这是干啥?要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