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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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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想从他的脸上探个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经把头扭了过去。咱家看着他老人家
束手而立、毕恭毕敬的背影,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咱家在这里等候。这时咱
家已经确定地明白了等待着咱家的是什么事,这才是袁大人所说的那个惊喜!咱
家看到,不时地有几个红顶子大人低着头、弯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那间大殿里走
出来。大人们个个表情严肃,出气儿都不均匀;有的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油汗。
看到大人们的状态,咱家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
心里满是汗水。不知等待着咱家的是福还是祸,如果由着咱家选择,咱家马上就
会一溜小跑地窜回去,躲进那间小屋,喝上一壶老酒压压惊恐。但事到如今,已
经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满面红光、戴着红顶子的大太监,从那个令人不敢仰视的大门里闪出来,
对着咱家面前那位太监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脸放着光彩,活像一件法宝。至今
也没有人对咱家说过他是谁,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还能是
谁!
    他与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换过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后的接见,十
有八九就是李总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里,傻瓜蛋子一样地站着。眼前的锅背太
监扯着咱家的袖子低声说:“快点走,传见你了!”
    咱家这才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喊叫:“传赵甲——”
    至今咱家也回忆不出当初是怎样走进了大殿。咱家只记得进了大殿就看到眼
前一片珠光宝气,仿佛有金龙和赤凤在前面显了身。咱家小的时候就听到娘说过,
说皇帝都是金龙转世,皇后都是赤凤脱生。咱家胆战心惊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
到那地面热得就像刚烧过火的炕头一样。咱家磕头,咱家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
事后咱家才知道把头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个烂萝卜,让太后和皇上看着不
知道有多么恶心,小民真是罪该万死!咱家本来应该敬祝皇太后和皇上万岁万岁
万万岁,但咱家已经糊涂了,脑袋里像灌进了一桶糨糊,咱家只知道磕头磕头不
停地磕头。
    肯定是一只大手揪着咱家的小辫子把咱家的磕头制止了,咱家还硬挣着要将
头往热乎乎的地上碰,听到脑后有人说:“别磕了,老佛爷问你话呢!”
    一串咯咯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咱家晕头涨脑地抬起头,看到了,在正面的宝
座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放光的老太太。该死,咱家说溜了嘴。端坐着当朝的、圣
明的、万寿无疆的皇太后、老佛爷。咱家听到一句慢腾腾的问话从上边飘下来:
“我说杀把子啊,你叫个啥名?”
    小的赵甲。
    “你是哪里人呐?”
    小的是山东省高密县人。
    “干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经你的手杀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哟,这不是个杀人魔王嘛!”
    小的该死。
    “你该死什么,那些被你砍了头的才该死呢!”
    是。
    “我说赵甲,杀人时你是怕还是不怕?”
    刚开始时怕,现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凯干什么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执了一次凌迟刑。
    “就是把一个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让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这凌迟刑废了。不是要变法吗?这就是变法了,皇
上啊,我说的对不对哇?”
    “对。”一个郁闷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咱家奓着胆子抬眼一瞥,看到在皇
太后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身穿明黄袍子,胸前绣着一条鳞光闪闪
的金龙,头戴一顶高帽,帽子顶上一颗鸡蛋大的珠子在闪闪发光。帽子下一张容
长大脸,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爷爷,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当然知道让
康有为那些人闹得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吃香了,但皇上还是皇上啊!万岁万岁万万
岁,皇上!皇上说:“亲阿爸说得对。”
    “听袁世凯说你也想告老还乡?”
    太后的话里明显地透出了嘲讽的意思,咱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连连地磕
了几个响头,说: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不该让老佛爷操心。
小的不是为了个人。小的认为,刽子手虽然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
刽子手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国家纵有千条法规,最后还要靠刽子手落实。小的认
为,应该把刽子手列入刑部的编制,让刽子手按月领取份银。小的还希望朝廷能
建立刽子手退休制度,让刽子手老有所养,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小的还希
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光荣……
    太后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咱家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地闭住了嘴巴,连连地磕
头,嘴里嘟哝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说得倒也在情在理,”太后道,“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
状元,赵甲,我看你就是这行里的状元了。”
    皇太后封咱家为刽子手行当里的状元,天大的荣耀啊!咱家磕头不止。
    “赵甲,你为大清朝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袁世凯李莲英
这些人替你说话,本宫就破一次例,赏你个七品顶戴,放你回家养老。”太后将
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只有磕头。
    “皇上呢?”太后道,“赵甲替咱杀了这么多人,连你那些亲信走狗都砍了,
你不该赏点东西给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从椅子上慌忙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朕一无所有,
拿什么赏他?”
    “我看呐,”太后冷冷地说,“就把你腾出来的这把椅子赏给他吧!”
    听俺爹爹讲历史,小甲心中很欢喜。爹爹爹爹了不起,见过太后和皇帝。小
甲也要当刽子,跟俺爹爹学手艺……
    ——猫腔《檀香刑。父子对》夜渐渐深了,小甲坐在暄腾腾的草铺上,背靠
着席棚的柱子,眼睛迷离,像只大兔子。灶膛里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的脸,从他
油光闪闪的嘴巴里不时地冒出一句似傻非傻的话,塞进咱家的回忆和叙说里——
爹,皇帝的本相是什么?——使咱家的回忆和叙说与眼前的事情建立起一种紧密
的联系——爹,太后也有奶子吗?——咱家突然嗅到从香油锅里散发出一股焦煳
的气味,不由地大吃一惊,猛然地醒悟:老天爷,油锅不是水锅,水只能把东西
煮烂,油却能把东西炸煳!咱家从铺上弹起身子,大喊一声:儿子,快来!
    咱家蹿到了油钢旁,顾不上找钳子,伸手捏着那两根檀木橛子的把柄就提了
出来。咱家把它们提到灯笼下,仔细地打量着。它们放着黑幽幽的光,散发着香
气。
    看样子没煳。它们烫手。咱家用白布垫着手,擦擦它们,折折它们,谢天谢
地,没煳。煳了的应该是锅里的牛肉。咱家用勺子把那些煳了的牛肉捞出来扔到
一边。那个衙役的头儿溜过来,诡秘地问:“老爷子,有事吗?”
    没事。
    “没事就好。”
    “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现在不怕你们了!”儿子插嘴道:“往后你再
敢欺负俺,就让你吃枪子儿,”儿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头,说,“叭——把你的
脑子就打出来了。”
    “小甲兄弟,咱家什么时候欺负过您?”宋三阴阳怪气地说,“别说老爷子
是七品官,老爷子不是七品官咱也不敢招惹您,您媳妇只要在钱大老爷面前一歪
嘴儿,就把老哥哥的差事给崴了。”
    嗨,傻小子,又让人家戏耍了。
    咱家看到,在戏台和升天台的暗影里,站着一些衙役。咱家把锅灶里的火弄
小,往锅里加了油。然后把两根宝贝橛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咱家提醒自己:
赵甲,你要仔细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有圆满地完成了这次檀香刑,你才
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刽子状元。如果完不成这次檀香刑,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咱家把老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挂在脖子上,离开皇上坐过的龙椅,仰脸看看
天,天上星斗稀疏,一个银盆也似的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这格外明亮的月亮让
咱家心中突然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咱家镇定了一下心
神,猛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天下团圆的
好日子。袁大人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上刑,孙丙,你真是好福气!借着灶膛里的
火光和天上的月光,咱家看到,那两根檀木橛子,在油锅里翻腾着,好像两条凶
猛的黑蛇。咱家用一块白布垫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撅子,把它从油锅里提起来—
—咱家可不敢马虎了——它通体油亮,光滑无比,成串的油珠子汇聚到橛子尖端,
然后,那些油珠子连成一线,无声无息地滴落到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明显地粘稠
了,散发着焦湖的香气。咱家感觉到檀木撅子已经增添了份量,知道已经有不少
的香油滋了进去,改变了木头的习性,使它正在成为既坚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正当咱家独自欣赏着檀木橛子时,衙役头儿宋三鬼头鬼脑地凑到咱家的身后,
酸溜溜地说:“老爷子,不就是钉个人吗,何必费这样大的精神?”
    咱家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懂什么?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压百
姓、搜刮钱财之外还知道什么?
    “其实,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觉,这点小事吩咐给小的们就可以
了。”
    他尾在咱家背后说:“这狗娘养的孙丙,说起来也算个杰出的人物。有才分,
有胆量,敢做敢当,是条汉子,怨他命不好,生长在高密这小地场,耽搁了施展
才华。”
    宋三站在咱家身后,听起来好像要讨咱家好感似地说,“老爷子您多年在外,
不知道您这亲家的底细,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鸡巴上长了几个痦子咱都清
楚。”
    这样的人咱家可是见多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但咱家也懒得揭穿他,让他在身后絮叨着,也算是个动静。
    “孙丙是大才,出口成章,过耳不忘。这人可惜了就是不识字,否则,十个
进士也中回来了。”宋三说,“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请了孙丙的班子去唱灵
堂。
    老秦是孙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孙丙的干娘。孙丙唱起来就带上了感情。这
一带感情不要紧,把那些灵前的孝子贤孙听得肝肠寸断不说,就听到那棺材里扑
扑通通地响。把那些孝子贤孙和那些听热闹的吓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面如土色。
这不就是炸尸了吗?只见那孙丙,走到他干娘的棺材前,大模大样地揭开了棺材
盖子,那个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两盏灯。孙
丙唱道:“叫一声干娘你细听,为儿的唱一出《常茂哭灵》。如果没活够您就起
来好好活,如果活够了,听完了哭灵您就上天庭。‘孙丙一张嘴,一会儿唱生,
一会儿唱旦,一会儿哭腔,一会儿笑调,中间还掺上了各色各样的猫叫,把个灵
堂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舞台。孝子贤孙们忘了悲痛,看热闹的人也忘了还有
一个炸了尸的老太太坐在棺材里与他们一起听戏。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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