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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不是讨来的,是俺让孩儿们去贾四家专门为你买来的。”
一个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后,双手托过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俺的面前。
朱八用手试试,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吧,还热乎着
呢。”
“八爷,火烧眉毛,俺哪里还有心吃包子?”
“孙眉娘,你心莫慌,荒了庄稼不打粮,慌了人心遭祸殃。常言道水来了土
掩,兵来了将挡。你先吃几个包子垫垫底,然后听俺说端详。”
朱八伸出那只多生了一个指头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摇晃,一把亮晶晶的小
刀子就出现在他的手里。他用刀尖灵巧地一挑,油纸包轻松张开,闪出了四个热
气腾腾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层糕,杜昆家的大火烧,孙眉娘的炖狗肉,贾四家
的发面包,这是高密县的四大名吃。高密县的狗肉铺子不少,为什么惟独俺家的
炖狗肉成了名吃?因为俺家的狗肉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肉为什么格外香?因
为俺家在煮狗肉的时候,总是将一条猪腿偷偷地埋在狗肉里,等狗腿猪腿八角生
姜栓皮花椒在锅里翻滚起来时,俺再悄悄地往锅里加一碗黄酒——这就是俺的全
部诀窍。朱八爷,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条命,俺每天献给您一条狗腿一坛酒。只
见那四个大包子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叠成了一个蜡台样。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贾四包子白生生,暄腾腾,当头捏着梅花褶,褶中夹着一点红。那是一颗金丝枣,
样子俏皮又生动。朱八将刀子递到俺面前,让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
包子烫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干净。俺摆手拒绝他的刀,抓起包
子。包子温暖着俺的手,发面的味道扑进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颗金丝枣,
蜜甜的滋味满喉咙。一颗红枣下了肚,勾出了胃里的小馋虫。俺第—口咬开了包
子褶,露出了胡萝卜羊肉馅儿红。
羊肉鲜,胡萝卜甜,葱姜料物味道全。为人不吃贾四包,枉来世上混一遭。
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个良家妇女;当着这么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显出
下作相。
俺应该小口咬,但嘴巴不听俺的话。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头还大的贾四包子
咬去了大半边。俺知道女人家吃饭应当细嚼慢咽,但俺的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
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刚刚咬下来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还没尝到滋味呢,
一个包子就不见了踪影。俺甚至怀疑,这个大包子是不是真进了俺的肚子。听人
说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够隔墙打狗,能够意念搬运。看起来这包子是进了俺的
口,落了俺的肚,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俺的肚子,而是进了也许是朱老八的肚子。
如果是进了俺的肚子,为什么俺的肚子还是那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感觉甚至比没
吃包子前还要强烈。
俺的手不听俺的指挥,自做主张、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个包子,然后又是
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两个包子吞下去,俺这才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点
东西。接下来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俺知
道其实已经饱了,但俺的手还是把最后一个包子抓了过来。大包子在俺的小手里,
显得个头那么大,分量那样重,模样那样丑。想到这样又大、又重、又丑的三个
包子已经进了俺的肚皮,一个丢人的饱嗝就响亮地打了出来。但俺的肚皮饱了嘴
不饱。毕竟有了三个大包子垫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顾得上看看眼
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后,闪烁着几十点星星
一样的眼睛。叫花子们都在看着俺。俺知道在他们眼里,俺这个貌比天仙的人物
变成了人间的馋嘴婆娘。
嗨,都说是人活一口气,还不如说人活一口食儿。肚子里有食,要脸要貌;
肚子里无食,没羞没臊。
等俺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问:“吃饱了没有?”
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既然吃饱了,就听俺慢慢道来。”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团萤火虫,
眼睛里放着绿光,幽幽地说,“咱家看中你爹是个英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时
你还小,咱家与你爹有交情。你爹教会了咱家二十四套猫腔调,让咱家的孩儿多
了一套混饭吃的把戏。连这个八月十四花子节,也是你爹帮助咱家出的主意。别
的咱家就不说了,单冲着你爹他那一肚子猫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来。咱家定下
了一条妙计,买通了县衙里的典史四老爷,就是管牢狱那个疤痢眼的杂种苏兰通,
让他在牢狱中来一个偷梁换柱。咱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
八对着一个在墙角上侧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说,“他已经活够了,相貌与
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愿替你爹去死——当然了,他死后,咱家和孩儿们会给他
立一个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
俺连忙跪起来,对着那条汉子叩了一个响头。俺眼含着热泪,颤声说:“大
叔,您义薄云天,舍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
用您的死,换俺爹的活,让俺眉娘心中好为难。如果俺爹能够活出来,俺一定让
他把您编进猫腔里,让千人传诵万口唱……”
那汉子睁开醉猫一样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俺从噩梦中醒过来。在梦里,俺看到一头黑猪斯斯文文地站在通
德校场的戏台上。黑猪的身后站着俺的干爹钱丁,戏台当中坐着一个红头发、绿
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杀了俺后娘、害了俺弟妹、毁了俺乡
亲、双手沾满了俺东北乡人鲜血的克罗德还能是谁!正是那仇人相见分少十眼红,
俺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扑上去注定把命送。与
克罗德并排坐着的是一个方头大脸、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须的红顶子大员。俺一猜
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东巡抚袁世凯,就是他断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
东的义和团杀了个干干净。就是他请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给俺亲爹施酷刑。他
用手指捻着胡须尖儿,笑眯眯地唱道:“好一个女中花魁孙眉娘,小模样长得实
在强。怪不得钱丁将你迷,连本官见了你,也是百爪挠心怪痒痒。”
俺心中暗暗高兴,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变了一张脸,好似那
绿色的冬瓜上挂白霜。只见他对着后边一招手,俺公爹提着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
子,小甲扛着浸饱了豆油的枣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阴一阳,一疯一
傻,来到了黑猪身旁。袁世凯瞄一眼钱丁,用嘲弄人的口气问:“怎么样啊,钱
大人?”
钱丁跪在袁世凯和克罗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为了明日执刑万无一失,
卑职特意让赵甲父子在这头猪身上演习,请大人指示。”
袁大人看看克罗德,克罗德点点头,袁世凯也点点头。钱丁站起来,小跑步
到了黑猪前头,伸手抓住了两只猎耳朵,对俺公爹和小甲说:“开始。”
公爹将那根还滴着香油的檀木橛子插在黑猪屁眼的上方,对小甲说:“儿子,
开始。”
小甲侧身站成一个八字步,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抡圆了油槌,对准了那
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家伙。只见那根檩木橛子呲地一声就钻进去了半
截。
那头黑猪的腰猛地弓了起来,与此同时,它的嘴里,发出了冲耳朵眼子的嚎
叫。那头猪往前一冲,就把钱丁从戏台子上掀了下去。俺听到钱丁落地时发出了
响亮的声音,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接着俺还听到了
他发出了尖厉的喊叫:“亲娘哟,跌死本官了。”
尽管俺对钱丁不满,但毕竟有肌肤亲情。俺的心中一阵刺痛,顾不上身怀着
六甲,纵身跳下戏台,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见他脸色金黄,双目紧闭,好似小命
送了终。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终于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金黄的面
皮也转了红。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俺听到他说:“眉娘
啊,你是我心头最痛的一块肉,我是死了呢还是活着?我是醒着呢还是睡着?我
是人呢还是鬼?”
俺答道:“亲亲的冤家小钱丁,说你死了吧你还活着,说你醒了吧你还睡着,
说你是人吧你还像鬼!”
这时候,戏台上大乱,锣鼓敲着急急风,猫胡拉着离格龙。黑猪腚上插着檀
木橛子团团转,俺公爹和小甲追猪追成了小旋风。山东巡抚袁世凯,被黑猪咬断
了一条腿,鲜血淌在了地流平。德军司令克罗德,被黑猪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
上乱哼哼。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两个大灾星。忽然间,霹雷一声天地变,袁
世凯的腿好好的,克罗德的腚全全的,他们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戏台的当中,
那黑猪摇身一大变,变成了俺爹老孙丙,趴在地上受极刑。只听见,槌敲橛子砰
砰砰,橛子钻肉噌噌噌,俺爹喊叫震斗聋……
俺的心脏扑通扑通急跳着,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问俺:“睡
好了没有?”
俺抱歉地回答:“八爷,不好意思,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俺竟然睡着了……”
“这才是好样的。这个世界上,但凡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
得下饭睡得着觉。”朱八又将四个贾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说,“你慢慢
地吃着,听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你讲。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两根檀木橛,
知县带人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一座升天台,与那戏台遥相望。台前搭起了席窝棚,
棚前垒起了大锅灶,一锅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赵甲,你男人,赵小甲,父子
—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锅里,煮得十里路外扑鼻香。大锅里炸着香油果,小
锅里炖着牛肉汤,吃得爷儿两个嘴巴油光光。”单等那明天正晌午时到,就把那
檀木橛子打进你爹的后脊梁。县衙门前,依然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你那个相
好的钱丁和袁世凯、克罗德全都不见踪影。我派咱家一个机灵的孩儿化装成给县
衙送菜的小贩,想混到衙门里去探探虚实,当场就让德国兵戳了一刺刀。看来,
从大门是进不去了……
“朱八正说得来劲,就听到庙门外一声尖叫。众人吃了一惊,看到侯小七的
猴子蹿了进来。紧随着猴子,侯小七也闪身进门。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仿佛
沾染了许多的月光。他抢到朱八面前,说:”八爷,大喜,孩儿在县衙后边的阴
沟里蹲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四老爷送来的消息。四老爷说,让咱们后半夜从县行
的后墙爬进去,趁着站岗的士兵疲惫困倦,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瞒天过
海。孩儿顺便看了地形,在县衙后墙里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顺着这棵树,
就可以进入县衙。“
“猴子,真他娘的有两下子!”喜色上了朱八的脸,他兴奋地说,“现在你
们大家,能睡觉的睡觉,睡不着觉的就给我躺着养劲。孩儿们出力的时候到了。
咱家干成了这件事,就等于操了克罗德的屁眼,让这些杂种蒙在鼓里。”朱八时
着那个躺在席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