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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偷吗?你偷了知县的钱,不把你打死怎么能行!活该活该,你平常里仗着衙
门里的威风,见了俺连哼都不哼一声。你欠了俺家店里五吊钱,至今还没还,你
没还俺也不敢要,这下好了,俺家的钱虽然瞎了,但是你的命也丢了。是命要紧
还是钱要紧?
当然是命要紧,你就欠着俺的钱去见阎王爷爷吧。
昨天夜里枪声一响,官兵们一窝蜂似地拥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宋三的上
半截身体从香油锅里拖出来。他的头香喷喷的,血和油一块儿往下滴沥,活像一
个刚炸出来的大个的糖球葫芦。咪呜咪呜。官兵们把他放在地上,他还没死利索,
两条腿还一抽一抽的,抽着抽着就成了一只没被杀死的鸡。官兵们都大眼瞪着小
眼,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头目跑来,把俺和俺的爹急忙推到席棚里去,然后向着
方才射来子弹的方向,啪地放了一枪。俺还是生平第一次听人在耳朵边上放枪,
洋枪,听人说德国人制造的洋枪,一枪能打三里远,枪子儿能穿透一堵墙。官兵
们学着那头目的样子,每人朝着那个方向放了一枪。放完了枪,枪口里都冒出了
白烟,火药味儿喷香,大年夜里刚放完了鞭炮也是这味儿。然后那个头目就吆喝
了一声:追击!咪呜咪呜,官兵们呜天嗷地,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俺刚想跟
着他们去看热闹,胳膊却被俺爹给拽住了。俺心里想,这群傻瓜,往哪里去追?
知县肯定是骑着他的快马来的,你们忙活着从油锅里往外拖宋三时,知县就骑着
马跑回县衙去了。他的马是一匹赤兔马,全身红毛,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就是
一团火苗子,越跑越旺,呜呜地响。知县的马原来是关老爷的马,日行千里,不
吃草料,饿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风——这是俺爹说的。俺爹还说,赤兔
马其实应该叫做吃土马,应该叫喝风马,吃土喝风,马中的精灵。真是一匹好马,
真是一匹宝马,什么时候我能有这样一匹宝马呢?什么时候俺要有了这样一匹宝
马,应该先让俺爹骑,俺爹肯定舍不得骑,还是让俺骑。好东西要先给爹,俺是
个孝顺的儿子。高密县最孝顺的儿子,莱州府最孝顺的儿子,山东省最孝顺的儿
子,大清国最孝顺的儿子,咪呜咪呜。
官兵们跑过去追了一会儿,然后就三三两两地走回来。头目对俺爹说:“赵
姥姥,为了您的安全,请您不要离开席棚半步,这是袁大人的命令。”
俺爹也不回答他,只是冷笑。几十个官兵把我们的席棚团团包围住,咪呜咪
呜,把我们当成了宝贝护起来了。头目吹灭了席棚里的蜡烛,把俺们爷儿俩安排
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还问俺爹锅里的檀木橛子煮好了没有,俺爹说基本好了,
头目就把灶膛里的劈柴掏出来,用水把他们浇灭。焦炭味儿很香,俺用力地抽动
着鼻子。
在黑暗中,俺听到爹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俺说:“天意,天意,他祭了
檀木橛子!”
爹,您说什么?
“儿子,睡吧,明天要干大活。”
爹,给您捶捶背?
“不用。”
给您挠挠痒?
“睡吧!”爹有些不耐烦地说。
咪呜咪呜。
“睡吧。”
天明后官兵们从席棚周围撤走,换上了一拨德国兵。他们分散在校场的周围,
脸朝外屁股朝里。后来又来了一拨官兵,也散在校场周围,与德国兵不同的是,
他们是屁股朝外脸朝里。后来又来了六个官兵六个德国兵,他们在席棚周围站了
四个,在升天台周围站了四个,在戏台前边站了四个。站在席棚周围这四个兵,
两个是洋的,两个是袁的。他们的脸都朝着外,背朝着里。四个人要比赛似的,
都把身体挺得棍直。咪呜咪呜,真直。
爹捻动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一个老和尚人了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俺老
婆经常这样说。俺的眼,锥子,扎在爹的手上。咪呜咪呜,这可不是一般的手,
是大清朝的手,国手,是慈禧老太后和万岁爷爷的手,慈禧老太后和万岁爷爷想
杀谁了就用俺爹的手杀。老太后对俺爹说:我说杀把子啊,帮咱家杀个人去!俺
爹说:得令!万岁爷爷说:我说杀把子啊,帮咱家杀个人去。俺爹说:得令!爹
的手真好,不动的时候,两只小鸟;动起来时,两片羽毛。咪呜咪呜。俺记得老
婆曾经对俺说过,说爹的手小得古怪;看着他的手,更感到这个爹不是个凡人。
如果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仙。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双杀过千人的手,这样
的手最合适干的活儿是去给人家接生。俺这里把接生婆称作吉祥姥姥。吉祥姥姥,
姥姥吉祥,啊呀啊,俺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俺爹说在京城里人家都叫他姥姥。他
是一个接生的。但接生的婆婆都是女人,俺的爹是个男的,是个男的吗?是个男
的,俺给爹搓澡时看到过爹的小鸡,一根冻青了的小胡萝卜,嘿嘿……笑什么?
嘿嘿,小胡萝卜……傻儿子!
咪呜咪呜,难道男人也可以接生?男人接生不是要让人笑话吗?男人接生不
是把人家女人的腚沟都看到了吗?看人家女人的腚沟还不被人家用乱棍打死吗?
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算了算了,谁有心思去想这些。
俺爹突然地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起身到
了油锅前。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比镜子还要
明亮,把俺们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来了。爹把一根檀木橛子从油里
提拎起来,油面粘粘糊糊地破开了。俺的脸也随着变了,变成了一个长长的羊脸。
俺大吃一惊,原来俺的本相是一只山羊,头上还生着两只角。咪呜咪呜,知道了
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县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
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山羊算个什么东西,俺不当山羊。
爹将檀木橛子提起来,在阳光下观看着,好像一个铁匠师傅在观看刚刚锻造出来
的宝剑。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丝线一样落回到锅里,在粘稠拉丝的油面上打出了
一个个小涡涡。爹让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绸子,轻
轻地将橛子擦干,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绸子吃透了。爹将白绸子放在锅台上,
一手捏着橛子的把儿,一手捏着橛子的尖儿,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弯曲了。
爹一松手,橛子立即就恢复了原状。爹将这根橛子放在锅台上,然后提拎起另外
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干,然后用白绸子擦了一遍,然后放在手里弯弯,一松手,
橛子马上就恢复了原状。爹的脸上出现了十分满意的神情。爹的脸上很少出现这
样的幸福表情。爹幸福了俺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咪呜咪呜,檀香刑真好,能让俺
爹欢喜,咪呜咪呜。
爹将两根檀木橛子提到席棚里,放在那张小桌子上。然后他跪在席上,恭恭
敬敬地拜了几拜,仿佛那小桌子后边供养着一个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神灵。跪拜完
毕,爹就坐到椅子上,把手掌罩在眼睛上望望太阳,太阳升起已经有一竹竿高了,
往常里这会儿俺差不多已经把猪肉卖完了,接下来的活儿俺就要杀狗了。爹看完
了太阳,眼睛根本不看俺,嘴巴却给俺下了一个命令:“好儿子,杀鸡!”
咪呜咪呜——喵——爹一声令下,俺心中开花!咪呜咪呜咪呜,亲爹亲爹亲
爹!烦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热热闹闹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俺从刀篓里选了一把
亮晶晶的剔骨用刀子,送到爹的面前让爹看看。爹点点头。俺走到鸡前。鸡看到
俺就咕咕嘎嘎地扑楞起来,扑楞着屁股一撅,拉出了一摊白屎。往常里这时候它
正站在土墙上打鸣呢,今天它却被俺用绳子拴在一根木柱子上。俺把小刀子叼在
嘴里,腾出手把鸡的翅膀拧住,把它的腿放在俺的脚下踩着。爹早就告诉了俺,
今日杀鸡不是为了吃它的肉,而是为了用它的血。俺把一只黑色的大碗放在它的
脖子底下,等待着接血。公鸡的身上滚烫滚烫,它的头在俺的手里挣扎着。俺捏
住了它的头,让你不老实看你还敢不老实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老实,猪比你劲头儿
大多了,狗比你凶多了,俺都不害怕,难道俺还怕你一个小鸡子?操你姥姥的。
俺把它脖子上的毛撕拔撕拔,将它脖子上的皮肤绷紧,用小刀子利索地拉了一下,
它的脖子就裂开了。先是不出血,俺有点紧张。因为俺听爹说过:执刑日如果杀
鸡不出血,后边的事情就会不顺利。俺赶紧复了刀,这下好了,紫红的鸡血哗哗
地窜出来了。似一个酣睡了一夜的小男孩清晨起来撒尿。哗啦哗啦,咪呜咪呜。
白毛公鸡血旺,淌了满满一黑碗,顺着碗沿往外流。
好了,爹,俺把软绵绵的白公鸡扔在地上,说,杀完了。
爹对俺招招手,脸上堆积着厚厚的笑容,让俺跪在他的面前。他将两只手都
浸到鸡血里,好像要让它们喝饱似的。俺想爹的手上有嘴巴,会吸血。爹笑嘻嘻
地说:“好儿子,闭眼!”
让俺闭眼俺就闭眼。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俺用手抱住爹的腿,用额头碰撞
着他的膝盖,嘴巴里自己钻出:咪呜咪呜……爹爹爹爹……
爹用膝盖夹夹俺的头,说:“好儿子,抬起头。”
俺抬起头,仰望着爹爹动人的脸。俺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没有爹时俺听老婆
的话,有了爹俺就听爹的话。俺突然想起了老婆,一天多不见面,她到哪里去了?
咪呜咪呜……爹把两只血手往俺的脸上抹起来。俺闻到了一股比猪血腥臭许多的
味儿。
俺心里很不愿意被抹成一个鸡血脸,但爹是有威严的。不听话爹会把俺送到
衙门里打屁股,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大板就把俺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咪
呜咪呜,爹的手又往碗里蘸蘸,继续往俺的脸上抹。他不但抹俺的脸,连俺的耳
朵都抹了。
他在给俺抹血的时候,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竟然把血弄到俺的眼睛
里去了。
俺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咪呜咪呜,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红
雾。俺咪呜咪呜地叫唤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
喵喵地叫唤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后就突然地亮堂堂起来。不好了呀不好
了,咪呜咪呜,通灵虎须显灵了,咪呜咪呜,爹没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
豹子。它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子伸到鸡血碗里,沾染得通红,血珠
儿那些黑毛上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看起来它的前爪子仿佛受了重伤。它将血爪子
往自己的生满了粗茸毛的脸上涂抹着,把一张脸涂抹得红彤彤的,变成一朵鸡冠
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没有大惊小怪。俺不愿意让虎须
一直显灵,显一会儿灵也就够了,但是这次显灵很绵缠,咪呜咪呜,怎么着也恢
复不到正常的看法里了。
这有点烦人,但也没有办法。俺心中半是优愁半是喜欢。忧愁的是眼前见不
到一个人总是感到别扭,喜欢的是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俺一样看到人的本相。
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