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起来老赵甲多年在外,中猫腔的毒还不深,还能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没
有忘记自己肩负的重任。至于那孙丙,他在席笼里余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哭
笑难分的声音,已经告诉了余他的精神状况。
义猫边唱边舞,袍袖翻飞犹如两片白云,尾巴拖地宛如一根肉棍。他就这样
载歌载舞着、感人至深着、如鬼如扭着、勾魂摄魄着,十分自然地沿着台阶一步
步登上了高高的戏台。在他的带领下,那些猫们也登上了高高的戏台。一场轰轰
烈烈的演出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所有的事情都坏在了猫身上。当台上猫衣翻飞,台下猫声大作时,余不由得
想起了与孙眉娘初次相识的情景。那天余下乡抓赌归来,余乘坐的小轿行进在县
城的石板大街上。暮春天气,因为细雨蒙蒙而黄昏早至。大街两侧的店铺已经打
烊,青色的石板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泛着白色的光芒。街上没有行人,在一
片静寂中只有轿夫们的脚踩着雨水发出扑喷扑腾的声响。余坐在轿子里,身体感
觉到微微的寒意;余的心中,泛滥着淡淡的忧伤。余听到大街外侧的池塘里蛙声
响亮,回想起乡下的麦浪和水中游动的姐以,余心中除了忧伤又加上了惆怅。余
既想让轿夫们快步如飞,及早赶回县衙,泡上一壶新茶,翻看古人的诗书,但可
惜余身边没有红袖添香。夫人是名门贵胄,品行端方,但于那儿女之事,却是冷
如冰霜。余已经对她发誓不娶侍妄,但余实难耐这枕席荒凉……正当余心绪烦乱
之时,只听得路边门响,抬头看到那家的门前高挂着酒招,从昏暗的屋子里溢出
了酒肉之香。余看到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妇人站在门媚一旁,口出脏话,作用声
音清脆响亮。随即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正巧打在了余的轿子上。余听
到她骂:“打死你这个馋猫!”
余看到一只狸猫箭一般地蹿到了街对面的房檐下,用舌头舔着胡须,往大街
对面张望。轿前的长随大声叱呼:“大胆!你瞎了眼了吗?竟敢掷打大老爷的仪
仗?”
那妇人慌忙地施礼打躬,道歉的语言赛过蜜糖。余透过轿帘,看到她风情万
种,暮色中她的娇羞在闪闪发光。余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片温情,询问长随:这家
是卖什么的?
“回大老爷,这家的狗肉和黄酒全县第一,这个女人,就是狗肉西施孙眉娘。”
落轿,余说,本县腹中饥饿身上发冷,到店里去喝碗黄酒暖暖肚肠。
刘朴低声劝余:“老爷,俗言道贵人不踏贱地,这路边的小店最好不要光顾。
依小的之见您还是尽快回衙,免得夫人在家盼望。”
连万岁皇爷也微服私访,探察民情,余说,余一个小小知县,算不上什么贵
人,口渴了喝一碗酒,肚子饥了吃一碗饭,又有什么要紧?
轿子靠到店门前落下,孙眉娘慌忙地跪在了地上。余钻出轿子,听到她说:
“大老爷恕罪,民妇该死。那馋猫叼走了一条鲜鱼,民妇着急,错投了大老爷的
轿子,还请大老爷原谅……”
余伸出手掌,说大姐请起,不知者不怪罪,这点小事,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余下轿是想到你店里吃肉喝酒,请你带我们进入店堂。
孙眉娘起身又打了一躬,说:“多谢大老爷宽宏大量!今天早晨就有喜鹊在
俺门前喳喳叫,想不到竟然应在了大老爷身上。大老爷快快请进,还有这些公爷
们也请进房。”孙眉娘跑到街心捡起了那条鲜鱼,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街对面猫的
眼前,说:“馋猫,你把大贵人引来,这是老娘给你的奖赏。”
孙眉娘手脚麻利地点灯掌蜡,将桌椅擦拭得放出毫光。她为余烫上了一坛美
酒,大盘的狗肉端到桌上。烛光下看美人美人更美,余心中一潭春水碧波荡漾。
衙役们眼睛里鬼火闪烁,提醒余且莫忘道德文章。克制住心猿意马起轿回行,但
心目中已刻上眉娘形象……
锣鼓声、猫胡声、歌唱声像一群白鸟飞出校场,先是有三二两两的县城百姓
提心吊胆地沿着校场的边缘进入,然后就有一小群一小群的百姓来到了戏台前方。
他们似乎忘记了这里刚刚执行了天下最残酷的刑罚,他们似乎忘记了受刑人身上
插着檀木橛子还在升天台上受苦受难。戏台上正在搬演一个艳情故事,说得是一
个住店的军爷调戏一个美貌的店家姑娘。看到此余心中略感安慰,因为涉及到孙
丙抗德的词儿已经唱完,即便是袁大人前来听戏,料也无有大妨。
军爷啊,请问您喝什么酒?
俺要喝女儿红酒才出缸。
俺家没有女儿红大姐身上有芳香军爷想吃什么内天上的凤凰切来尝俺家没有
凤凰肉大姐就是金凤凰…………
戏台上眉目传情的店家女儿身段优美,惹人情思。在她与军爷的一问一答中,
仿佛在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裳。这是猫腔的垫场小戏,多涉风情,轻松活泼,为青
年男女所喜爱。余双鬓斑白,已是中年,难道就不爱风情了吗?余看着这调情的
垫场小戏,就想起了在县衙的西花厅里,孙家眉娘为俺唱这种小戏的境况……眉
娘啊眉娘,你给大老爷带来了多少销魂的时光啊……你裸着玉体,头上戴一张小
猫衣,在余的床上翻来滚去,在余的身上爬来爬去……你一抹脸,脸上就是一副
活灵灵的媚猫的表情……从你的身上,余意识到,这世界上的动物,最媚莫过于
猫……你伸出鲜红的猫舌头,舔纸着余的身体,让分感到欲仙欲死,让余感到心
头鹿撞……眉娘啊,如果千爹嘴大,就要把你含在嘴里……
像一阵风把军爷和卖弄风情的小女子刮到了台后,身披着大猫衣的义猫在急
急如狂风的锣鼓声中又登场。他潇洒地跑下几个圆场,然后就在戏台正中落座,
抑扬顿挫地开始了念白:“某乃猫主孙丙是也,某早年习唱猫腔,带着戏班子走
遍了四乡。金能唱大戏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金到中年之后,口
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县。
高密知县化妆蒙面,将俺的胡须拔光,毁了俺的戏缘。俺将戏班子托付他人,
回乡开了一家茶馆卖茶度日。某妻小桃红美貌贤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儿郎。可
恨那洋鬼子入侵中华,修铁道坏风水恁的猖狂。更有那小汉奸狗仗人势,抢男儿
霸女子施恶逞强。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从此就晴天里打雷起了祸殃。某哭哭
哭哭哭断了肝肠~~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义猫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
在他的身后,群猫执朝持枪,一个个怒火万丈。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
震动校场。震动校场,尘土飞扬。余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阴云渐渐地笼
罩了天空。刘朴的提醒声声在耳,余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但面对着台上台下似乎
是走火入魔的演员和群众,余感到无能为力,就像一只手拉不住奔驰的马车,就
像一瓢水浇不灭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只能是听天由命,信马由缰。
余退到席棚前冷眼观察,升天台上,只有老赵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
站在席笼一旁。孙丙的呻吟声完全被台下的呼喊淹没,但余知道他肯定还是好好
地活着,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传说中一个高密人远在他乡生命垂危,忽
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唱猫腔,他就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眼睛里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孙丙啊,你虽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听到今天的歌唱——
为了你的演出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为人一场。余往人群中放眼,寻找着
赵家的痴儿,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戏楼的柱子上,咪呜咪呜的怪叫
着,身体像熊一样滑下来,然后又像猫一样爬上去。余寻找着孙家的眉娘,看到
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头散发,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个行役的脊梁。这样的
狂欢不知何时能止,余想抬头看看时辰,却发现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大约有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从通德书院里跑出来。余暗暗地叫了一
声苦,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急忙迎上前去,拦住他们其中的一个手持短枪的小头
目,想把眼前的事情对他细说端详。军……爷,王八蛋你就算是个军爷吧,军爷
眼珠子碧绿,宛如两条葱叶,他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余不清楚,然后他一巴掌就把
余扇到一旁。
士兵们跑向升天台,他们步伐沉重,踩得木板嗵嗵作响。用粗大的松木支撑
起来的高台晃晃荡荡,仿佛支撑不住这突然增加的分量。余对着戏台上的人们和
戏台下的人们大声喊叫:停止——停止——停止吧——但余的喊叫微弱无力,就
像用棉花团儿击打石头的厚墙。
士兵们在升天台上排成了密集的队形,与戏台上的演员遥遥相望。此时戏台
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混战,几个扮猫的演员,与几个扮成虎狼的演员,噼噼啪啪打
成一团。义猫端坐在戏台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用直逼青云的歌喉,为他们伴唱。
这又是猫腔的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在武打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演员在伴唱。有
时候伴唱的内容与剧情并没有直接联系,结果是属于剧情中的内容的武打,似乎
变成了为独唱者的伴舞。
哎哟爹来哎哟娘~~哎哟俺的小儿郎~~小爪子给俺搔痒痒~~小模样长得
实在是强~~可怜可怜啊把命丧~~眼睛里流血两行行~~咪呜咪呜~~咪呜咪
呜~~余用乞求的目光仰望着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余感到一阵阵的鼻酸眼热。
德意志的士兵们,据说你们那里也有自己的戏剧,你们也有自己的风俗,拿着自
心比人心,拿着自身比人身。你们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向你们挑战,你们不要把他
们和孙丙领导的抗德队伍混同起来,固然孙丙的队伍也都涂画着脸谱,穿戴着戏
装。现在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纯然的戏班子,他们的演出看起来很是癫狂,但这
是猫腔戏本身传统,他们的演出是遵从着古老的习惯:为死去的人演戏,让死人
升天;为弥留之际的人演戏,让他欣慰地告别人世。他们的戏是演给孙丙看的,
孙丙是猫腔历史上继往开来的人物啊,猫腔戏在他的手里才发展成了今天这样辉
煌的模样。他们演戏给孙丙看,就像给一个临终前的酿酒大师献上一杯美酒,既
合乎人情,又顺理成章。
德国士兵们,将你们端起来的毛瑟大枪放下吧,放下啊,求你们啦,你们要
通情达理啊,你们不能够再屠杀余的子民啦,高密东北乡已经血流成河,繁华的
马桑镇已是一片废墟,你们也是父母生养,你们的胸膛里也有一颗心,难道你们
的心是用生铁铸造的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在你们的心目中是一些没有灵魂的猎狗
吗?你们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难道夜里不会做恶梦吗?放下你们手中的武
器吧,放下,余大声喊叫着向高台奔去,余边跑边喊:不许开枪!
但余的喊叫活像是给德国士兵下达了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只听得一阵尖厉
的排枪声,如同十几把利刃划破了天空。从德国人的枪口里,飘出了十几缕白色
的硝烟,犹如十几条小蛇,弯弯曲曲地上升,一边上升一边扩散,燃烧火药的气
味扑进了余的鼻腔,使余的心中竟然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