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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虫子,你爹我根本就没钱回家,回家也没钱买房子娶老婆,我如果不娶老婆,
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当然也就没有你这个儿媳妇。你们现
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把小虫子的事儿说给你们听。凡事总是有个根梢,小虫
子鸟枪案,就是你们的根子。
执刑前一天,王大人不放心,吩咐人从大牢里提出一个监斩候,押到大堂上,
让我们演习“阎王闩”。你爹我和余姥姥遵从着王大人的命令,把“阎王闩”套
在了那个倒霉的监斩候的脑袋上。那人大声喊叫:“老爷,老爷,俺没翻供啊!
俺没翻供,为什么还要给俺施刑?!”
王大人说:“一切为了皇上!上刑!”
执刑的过程很简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锅烟的工夫,那个监斩候就脑浆进裂,
死了。王大人说:“这件家什果然有些厉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费这么大的心
思,让我们选择刑罚,为得就是让小虫子受罪,就是要让那些个太监们看着小虫
子不得好死,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你们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劲儿,噗嗤,完
了,比勒死个兔子还要简单,这怎么能行呢?本官要求你们,必须把执刑的过程
延长,起码要延长到一个时辰,要让它比戏还好看。你们知道,宫里养着好几个
戏班子,光戏子就有好几千人,他们把天下的戏都演完了。要让那个小虫子把全
身的汗水流干,你们两个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显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这
‘阎王闩’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让人从大牢里提出了一个监斩候,让我们继续演习。这个监斩
候头大如柳斗,‘阎王闩’尺寸嫌小,费了很大的劲儿,桶匠箍桶似的才给他套
上。
王大人不高兴了,冷冷地说:“二百两银子,你们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话吓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较镇静,但事后也说吓得够呛。这一次执
刑表演还算成功,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让那个大头的冤鬼吃尽了苦头,才倒地
绝命。
总算赢得了王大人一个笑脸。面对着大堂上两具尸首,他对我们说:“回去
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绳子换下来,换上新的,把铁箍擦干净,
最好能刷上一层清漆。你们穿的号衣什么的,也回去刷洗干净,让皇上和宫里的
人,看看咱们刑部刽子手的风采。千言万语一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们要是出了差错,砸了刑部的牌子,这‘阎王闩’,就该你们自己戴了。
“
第二天,公鸡刚叫二遍,我们就起床准备。进宫执刑,事关重大,谁能睡得
着?
连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来覆去,隔不上半个时辰就
爬起来,从窗台上扯过尿壶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烟。二姨和小姨忙活着烧火做饭,
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阎王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信一点毛病没有了,才交给
姥姥最后复验。余姥姥把那“阎王闩”一寸一寸地模了一遍,点点头,用三尺大
红绸子,珍重地包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师爷的神像前。咱这行当的祖师
爷是皋陶,他老人家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大贤人、大英杰,差一点继承了大禹爷爷
的王位。现如今的种种刑法和刑罚,都是他老人家制定的。据俺的师傅余姥姥说,
祖师爷杀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着那犯人的脖子,轻轻地一转,一颗人头就
会落到地上。皋陶祖师爷,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下巴上垂着
三绺美须。他的相貌,与三国里的关云长关老爷十分地相似,余姥姥说,关老爷
其实就是皋陶爷爷转世。
胡乱吃了几口饭,便漱口擦牙,洗手净面。二姨小姨伺候着余姥姥和你们的
爹我穿上了簇新的号衣,戴上了鲜红的毡帽。小姨恭维我们说:“师傅,师兄,
活脱脱两个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这行的规矩是,干活之前和干活当中,
严禁嬉笑打闹,一句话说不好,犯了忌讳,就可能招来冤魂厉鬼。菜市口刑场那
里,经常平地里刮起一些团团旋转的小旋风,你们以为那是什么?那不是风,那
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从他的柳条箱里,取出了一束贵重的檀香,轻轻地捻出三支,就着祖
师爷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烛火,点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炉里。姥姥跪下后,我
们师兄弟三个赶紧跟着跪下。姥姥低声念叨着:“祖师爷,祖师爷,今日进宫执
刑,干系重大,望祖师爷保佑孩儿们活儿干得顺遂,孩儿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姥姥磕头,前额碰到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我们跟着姥姥磕头,前额碰到
青砖地面上,咚咚地响。蜡烛光影里,祖师爷的脸,油汪汪地红。我们各磕了九
个头,跟着姥姥站起来,退后三步。二姨跑到外边去,端进来一个青瓷的钵子。
小姨跑到外边去,倒提进来一只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鸡。二姨将青瓷钵子放在祖师
爷的神案前,侧身跪在一边。小姨跪在了祖师爷神案前,左手扯着鸡头,右手扯
着鸡腿,将鸡脖子神得笔直。二姨从青瓷钵子里拿起一把柳叶小刀,在鸡脖子上
利落地一拉。开始时没有血,我们心中怦怦乱跳——杀鸡没血,预兆着执刑不顺
——稍候,黑红的血,哧溜哧溜地响着,喷到青瓷钵子里。这种白毛黑冠子的公
鸡,血脉最旺,我们每逢执大刑,都要买一只这样的公鸡来杀。一会儿,血流尽,
将血献在供桌上,两个师弟,磕了头,弓着腰,退到后边去。我随着姥姥,趋前,
下跪,磕头三个,学着姥姥的样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青瓷钵子里蘸了
鸡血,一道道地,戏子化妆一样,往脸上抹。鸡血的温度很高,烫得指头发痒。
一只公鸡的血,抹遍了两个脸。
剩下的搓红了四只手。这时,我跟姥姥的脸和祖师爷的脸一样红了。为什么
要用鸡血涂面?为了跟祖师爷保持一致,也为了让那些个冤魂厉鬼们知道,我们
是皋陶爷爷的徒子徒孙,执刑杀人时,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神,是国家的
法。涂完了手脸,我和姥姥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候着进宫的命令。
太阳冒红时。院内那几棵老槐树上,乌鸦呱呱叫。天牢大狱里,一个女人在
嚎啕大哭。那是个谋杀亲夫的监斩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
已经不正常。你爹我毕竟年轻,坐了不大一会儿,心中便开始烦乱,屁股也坐不
稳了。
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铁钟。你爹我学着姥姥的样子,屏息静气,
安定心神。涂到脸上的鸡血已经干了,硬硬的,俺们的脸像挂了一层糖衣的山植
球儿。
我用心体会着甲壳罩脸的感觉,渐渐地感到心里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着
姥姥在一条很深很黑的地沟里行走。走啊,走啊,永远走不到尽头。
狱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们引到两顶青幔小轿前,指指轿子,示意我们上轿。
这突来的隆遇让你爹我张皇失措。你爹那时还没坐过一次轿子呢。看看姥姥,
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张着大口,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打个喷嚏。轿旁一
个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哑着嗓子,对我们说:“怎么着?嫌轿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轿,都用眼睛看着曹大人。曹大人说:“不是尊贵你们,
是怕招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轿哇!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
四个抬轿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监,站在轿子前后,袖着手,脸上露出蔑
视的神色。他们的轻蔑让我的胆子壮了起来。臭太监,操你们的奶奶,爷爷今日
跟着小虫子沾光,让你们这些两脚兽抬举着。我上前两步,掀开轿帘子进了轿。
姥姥也上了轿。
轿子离了地,颠颠簸簸地前进。你爹我听到抬轿子的太监沙着嗓子低声骂娘
:“这刽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们平日里抬着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抬着两个刽子。你爹
我心中暗暗得意,身体在轿子里故意地扭动,让抬轿子的臭太监不自在。轿子还
没出刑部大院,就听到小姨在后边大喊:“姥姥,姥姥,忘了带‘阎王闩’了!”
你爹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
连滚带爬地下了轿子,从小姨手里接过了用红绸子包着的“阎王闩”。你爹我心
中的滋味,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钻出轿子,也是一脸的明汗,两
条腿一个劲儿地颤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祸就闯大了。曹大人骂道:“日
你们的亲妈,做官丢了大印,裁缝忘了剪刀!”
你爹我本来想好好体会一下坐轿子的滋味,但被这件事把兴致全搅了。老老
实实地猴在轿子里,再也不敢跟太监们调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轿子落了地。晕头转向地从轿子里钻出
来,抬头便看到满眼的金碧辉煌。你爹我猫着腰,提着“阎王闩”,跟随着姥姥,
姥姥跟随着引我们进宫的太监,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里跪着
一片嘴上没胡须的,都穿着驼色衣衫,头顶着黑色的圆帽子。偷盗鸟枪的小虫子,
已经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静静地,乍一看是个大
姑娘。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生得真叫一个俊:双眼叠皮,长长的睫毛,眼珠子水
汪汪的,黑葡萄一样。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叹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物。这
样一个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进宫来当太监,他的爹娘如何舍得?
绑小虫子的柱子前面,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看台。台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
正中一把椅子,特别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黄色的坐垫。垫子上绣着金龙。这
肯定是万岁爷爷的龙椅了。你爹我还看到,我们刑部的尚书王大人、侍郎铁大人、
还有一大片带宝石顶子的、珊瑚顶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员,都在台前垂手肃
立,连个咳嗽的都没有。宫里的气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静,安静,安静得你
爹我心里乱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檐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里唧唧喳
喳地叫唤。突然,一个早就站在高台子上的白发红颜的老太监,拖着溜光水滑的
长腔,喊道:“皇上驾到——”
台前那一片红蓝顶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听到一阵甩马蹄袖子的波波声。
转眼之间,六部的堂官们和宫女太监们,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刚想跟着下
跪,就感到脚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
家昂着头站在柱子一侧,立定一座石头雕像。我马上回过神来,想起了行里的规
矩。历朝历代的都是这样,脸上涂了鸡血的刽子,已经不是人,是神圣庄严的国
法的象征。
我们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对着皇帝爷爷。学着姥姥的样子,你爹我挺胸收腹,
也立定了一尊石头雕像。这无上的光荣,儿子,别说是这小小的高密县,就是堂
堂的山东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没有第三个人经历过。
就听到那笙管萧笛,呜哩哇啦、吱吱呀呀地响着,渐渐地近了。在懒洋洋的
乐声后边,在两道高墙之间,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