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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脚几乎不能动了。那只脚显然肿起来了,因为他的皮鞋嫌紧,脚又火热。他打开门。沃尔斯基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浅色的衣服、白皮鞋,戴着草帽。他脸色蜡黄,脸上尽是皱纹,好像没有睡过觉似的。那双闪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干过什么事似的。雅夏顿时不耐烦起来。
“怎么啦?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我收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来的一封电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雅夏注意到沃尔斯基的手指头被烟叶熏黄了。他接过电报来看。电报邀请他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场。他们保证工资可观。经理要求马上答复。雅夏和沃尔斯基走进另一个房间。雅夏极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样。
“玛格达在哪儿?”
“出去采办了。”
“你怎么穿得整整齐齐。”
“你要我怎么样,赤身露体吗?”
“这么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结领带的啊。再说,谁把你的裤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裤子哪儿扯破了?”
“就在这儿。还有,你浑身脏得要命。你跟谁打过架,还是什么来着?”
雅夏直到现在没有发觉他的裤子在膝盖那里扯破了,而且还沾着石灰。他迟疑了一下。“我受到一伙暴徒袭击。”
“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儿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熟人。”
“什么暴徒?他们怎么扯你的裤子?”
“他们要抢我的钱。”
“那会儿是几点。”
“早晨一点。”
“你答应过我早睡。谁知道你整宿不睡,还到街上去胡闹。请走两步。”
雅夏恼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护人。”
“对。不过你得爱惜你自己的名声和荣誉。我始终像你爸爸那样一心照顾你。你开门的那会儿,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请卷起你的裤腿,不,最好干脆把裤子脱掉。你骗我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我抵抗过。”
“你可能喝醉了。”
“那还用说,我还杀了几个人。”
“喀,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了。你总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里诺斯拉夫一露脸,整个俄罗斯都会来请你。你偏要在半夜里到处乱逛,天知道逛到哪儿去了。把裤子拉高一点儿。还有你的衬裤。”
雅夏听话地照办。在他的左膝盖下面,有一块乌青的伤痕,还擦掉了一大块皮。他的衬裤上血迹斑斑。沃尔斯基默不作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
“他们怎么对付你?”
“他们踢我。”
“裤子上有石灰迹子。那下面是什么?马粪吗?”
雅夏默不作声。
“你于吗不在伤口上敷些什么?至少得用冷水洗洗。”
雅夏不回答。
“玛格达在哪儿?她这个时候从来不出去。”
“沃尔斯基先生,你不是检察官,我眼下也没有站在证人席上。别盘问我!”
“对,我既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检察官,可是我要对你负责。我不想侮辱你。别人信任的是我,不是你。当初,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你是一个普通的魔术师,在市场上演出,挣几个于儿。我把你拉出了贫民区。眼看咱们快要成功了,你跑出去喝得大醉,要不就鬼知道你去干什么啦。上个礼拜你就已经该排练了,可是剧场里连你人影儿也不见。整个华沙贴遍了海报,说你比古往今来哪一个魔术师都高明,可是你摔坏了脚连医生也不请一个。从昨天起,你衣服也没有脱过。你也许从哪一个窗口里跳出来,”沃尔斯基改变了声调说。
雅夏的脊背上打了个冷颤。
“干吗要跳窗口呢?”
“准是从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家里跳出来。她的丈夫可能冷不防一下子出现了。这种事情咱们全知道。我就是干这一行的老手。脱了衣服,上床去吧。你是在自己骗自己,别人你可一个也骗不了。我去请医生。所有报纸上都登着你在绳索上翻斤斗的消息哪。这成了城里的新闻了。谁想到你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你现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儿完啦。”
“我演出的时候,伤会好的。”
“可能会好,也可能不好。去脱衣服吧。既然是跳伤,我要让医生把整条腿检查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十分。”
雅夏想要说一说别的事情,但是这当儿他听到钥匙在房门的锁里转动的声音。那是玛格达。她走进来;雅夏的眼睛睁得老大。她穿着她的最好的衣服,戴着去年那顶装饰着花和樱桃的草帽,蹬着有扣掉的高筒靴。她像一个乡下女人。只过了一夜,她变得更瘦、更黑、更老了。脸上尽是斑疤。看到沃尔斯基,她吓了一跳,开始向门口退出去。沃尔斯基脱下礼帽,他头皮上横着的头发就像是弄皱了的假发。他点点头。他带着父亲的关心把那双盯着看雅夏的黑眼睛飞快地转过去看玛格达。他迷惑地张着嘴。
3
“玛格达小姐,”沃尔斯基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他用的是说教的口气,但是装出一副他万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样子,“咱俩早就谈妥了的,你来照顾他。他是个孩子。艺术家都像小孩子,有时候比孩子还要糟得多。瞧,他给自己招来了什么麻烦。”
“我求求你,沃尔斯基先生说啦!”雅夏打断他的话。
玛格达不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雅夏的脚和伤痕。
“你这么一大清早上哪儿去了?”雅夏问。他很快发觉这句话泄露了他没有在家过夜这个事实,但是来不及收回了。玛格达吓了一跳。她那双绿眼睛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像一只发火的猫。
“我以后会详细告诉你的。”
“你们两人中间有什么事?”沃尔斯基问,像是一个长辈似的。他不等他们回答,又接着说:“晤,我去请个医生来。用冷敷法。也许你屋里有碘酒吧?要是没有,我从药房里带一点回来。”
“沃尔斯基先生,我不要医生!”雅夏厉声说。
“干吗不要?再过六天,你就要演出。观众已经预先买票。一半的门票已经卖掉了。”
“我会准时演出的。”
“这只脚不请医生治疗是不会很快就好的。你干吗这么害怕看医生?”
“我今天得到一个地方去。我以后去看医生。”
“什么地方你非去不可?你一只脚弄得这个样子,怎么还能乱跑呢。”
“他非溜到他的婊子那儿去不可!”玛格达咬牙切齿地说。她的嘴唇颤抖着;眼光望着别处。这是玛格达,这个沉默、腼腆的女人,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她是用乡下口音说这句话的,声音尽管不高,听起来却像尖叫一样刺耳。沃尔斯基扮了一个鬼脸,好像把什么吞下去似的。
“我不希望搅和在你们的事情里。即使我希望,我也没有权利。不过,眼下是重要关头。多少年来,咱们就等这一天。这是你的机会:你会出名。别像俗话说的那样,眼看胜利在望,偏偏撂掉手中枪。”
“我什么也不撂掉!”
“我求求你。让我去找个医生来。”
“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经理人;我看到过艺术家是怎样自杀的。多少年来,他们在山上爬,眼看就要到顶了,摔下来,摔个稀巴烂。干吗会有这种情形呢,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喜欢贫民区吧。我怎么告诉库查斯基?他问起过你。剧场里有人在跟你过不去。我怎么答复埃卡特里诺斯拉夫的经理?我得回他一个电报。”
“我明天给你回答。”
“明天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非要等到明天不可呢?你们俩到底为了什么事闹翻的?你们得在一起干。你们得像往年那样排练。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今年要更卖力。除非你们要让冤家痛快,看你们垮台。”
“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吧,谁也逃不了命运的安排。我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
“我明天早晨到这儿来,可是你得治一治你的脚。走一步——让我瞧瞧。你瘸啦!你瞒不了我。你扭伤了,要不就是骨折什么的。把脚泡在热水里。换了我,我不会等到明天的。医生可能要给你的脚上石膏。到那时候,你怎么办?那帮捣蛋鬼会把剧场闹得翻个个儿。你知道夏季剧场里的观众是什么人。那儿可不是歌剧院,经理走到幕前,向可敬的观众宣布女主角喉咙痛。在夏季剧场里,他们马上会扔臭鸡蛋和石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吧,但愿这样。有时候我懊悔干吗不去做鲜鱼买卖。”
沃尔斯基向雅夏和玛格达两人鞠了一个躬。他在过道里哈咬什么。接着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一个基督徒,他却像一个犹太人似的哭丧着脸,雅夏对他自己说。他真想笑,接着他从眼角上瞟了玛格达一眼。她没有在家里过夜,他拿得准。她在外面乱跑。可是她上哪儿去的呢?难道她居然这么报复吗?他内心里交织着忌妒和厌恶。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在地板上拖。你上哪儿去的啊?哪儿啊?哪儿啊?哪儿啊?他忍不住想说。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他想象每一秒钟她脸上的红疹越来越糟。他松开拳头,搭拉着脑袋,向下盯着看他那条光着的腿。他发火地瞧着玛格达。
“到抽水站去给我弄一点凉水来。”
“你自己去弄。”
接着她哇的哭出声来。她从房间里飞似的跑出去,砰的关上门,震得玻璃窗都响了。
我想,我还是再躺上半个钟头,雅夏对他自己说。
他回进卧房,躺在床上。他那条腿已经僵硬;他只能够勉强把它伸直。他躺在那儿,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天空。一只鸟在高空中飞翔。它看上去小得像一颗浆果。这种小动物要是腿或者翅膀受了伤,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它只有一条出路——死。人也是一样的。死是扫除一切邪恶、一切疯狂、一切污秽的扫帚。他合上眼。他的脚在悸动,感到胀痛。他想要脱掉皮鞋,但是鞋带打着结。肿起来啦!他感到他脚趾头上的肉变得虚浮,像海绵似的。那只脚完全可能坏疽,也许不得不截除。不成!倒不如死了的好!晤,我的七年好运交完啦!他们是靠不住的,他嚷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指女人呢,还是异教徒,还是包括这两种人。毫无疑问,魔鬼也盘踞在埃米莉亚的心里。他脑子里空空洞洞;他暖洋洋地躺着,感到浑身疲劳,接着就睡着了。他梦见他在过逾越节,已经吃罢塞德餐,只听到他爸爸在说:“这不是有点怪吗?我掉了一个子儿!”“爸爸,你在说什么呀?今天是逾越节!”“啊,过节的酒喝得太多了,我有点醉啦。”
这个梦只做了几秒钟。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房门开了,玛格达走进来,端了一盆水,还带着一块做冷敷布用的餐巾。她气冲冲地瞪着他。
“玛格达,我爱你,”他说。
“下三滥!色鬼!害人精!”她又忍不住淌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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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打算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