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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的
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
每一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
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
所不能。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
愿与他为敌,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
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
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
响,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
他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
晌,才长叹一声,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
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
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
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
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
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
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
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你瞧怎
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少林派那姓
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声响,
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
数滴溅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
击,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
黑气,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
游目四顾,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
状,说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
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
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
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
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
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
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你才是。”令狐冲道:
“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
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会,问道:
“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
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
师娘?不去寻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
哪里去了,我伤势沉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
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
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
“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
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
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
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
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死,死在哪里,
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隔了好一
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
婆,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
大难处,生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
不连累的?”那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
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
·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
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
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
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
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那婆婆道:“这
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
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那
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
都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
令狐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
系?”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
好!我答应就是,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
“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
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
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
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
我跟在你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
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
当作拐杖撑着走。”令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
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
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
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
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
“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
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
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我可没想
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见了?
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
剧毒无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
蓝教主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
是对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
毒教的拿手好戏。”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
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
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
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
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
婆婆问道:“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
“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
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
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
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
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
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
“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
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
指头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
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
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
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
上来,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
补益,那婆婆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
人而不肯承认的,她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