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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面门。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
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
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
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
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
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
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
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
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
,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
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
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
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
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
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
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
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
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
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
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
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
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足印么?”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
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
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
,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
,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
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
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
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
,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
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令狐
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秃笔翁大
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
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
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
《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
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
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
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
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
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
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
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
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
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
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
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
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
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
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
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
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
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
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
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
,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
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
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
,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
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
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
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
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
,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乱了棋路。”向问天道
:“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
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
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令狐冲
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
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