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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默放着好好的书房不用,偏来跟我挤,我们席地而坐,各占茶几的一端。
突然,有人来敲门,敲得很是急促。
我跟子默一愣,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我去开门。
是愁眉苦脸的詹姆斯。
我有些惊讶,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应该刚从西藏游玩回来。
他一进门,就大声地:“汐汐,我生病了。”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我大惊,声音抖抖地:“你心脏……出了毛病?”
他也吓了一跳,大摇其头:“oh,no……”
子默头也不抬,目光仍在文件上,淡淡地:“他的意思,他得了心病。”
“心病?”
子默继续翻过一页,波澜不惊地:“相思病,”他站了起来,抱起看好的文件准备回书房,走了两步,回头浅浅一笑,口气中带着戏谑,“别理他,老毛病了,隔三岔五地犯。”
我忍住笑,看着詹姆斯充耳不闻,无比虔诚地交握住双手:“那种感觉,”他兴奋地,“就像你们国家的那部《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看到他表妹一样,你看过吗?你明白吗?”
我白了他一眼,拜托,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歹那是我们国家的国粹好不好?再说,有满脸络腮胡讲话洋腔洋调的贾宝玉吗?!
反正课也备得七七八八了,我索性阖上书本,耐着性子听他讲述他的艳遇。
原来,他去西藏玩,认识了同旅行团的一个中国女孩,一见钟情,从此穷追不舍,奈何女孩子不仅精灵古怪,而且口齿伶俐,中文半吊子的詹姆斯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多次约会邀请被她四两拨千斤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痛快回绝。
我无限同情地看着他,唔,好像瘦了不少呢。
他沉溺在自己的小宇宙中,笑得很是白痴:“她就像一个天使,笑得太灿烂了,oh my god……”
我失笑,看来,詹姆斯完全不明白,天使的一半,可能是魔鬼。
说到后来,他看着我:“汐汐,我终于想明白,Richard当年天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一本正经地,“原来,喜欢一个人又看不到她,每天早上起来,真的看到红红的树叶就会想起她,就会想哭。”
我一愣,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想说什么,不禁啼笑皆非。想来王实甫老先生若是知道自己的千古名句被他如此曲解,定会从九泉之下愤而跳将出来抖着指头论理,然后,再吐血而亡。
又转念一想,算了,人家好歹也是国际友人,又算得上元曲票友,在古文化日渐式微的现代社会,精神可嘉。
于是,我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继续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最后,我和子默还好心地请饥肠辘辘的他吃了一顿饭,而且,子默亲自下厨招待。
临走前,詹姆斯很识相地,自动忽略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听着,鲜少开口的子默,伸出手来,十分感动地想要拥抱我:“汐汐,你是个好人。”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下子拉开了。
紧接着,詹姆斯收到了两道带有严重警告意味的眼神。
子默看着他,淡淡地:“是不是手上的案子都办完了?要不要……”
他抬起双手,作讨饶状:“没有,没有,马上,马上……”
他转过头来,拍着脑袋,朝我挤了挤眼:“抱歉,我忘了,你是Richard的Chinese Doll,”他怪腔怪调,一个字一个字地,“生-人-勿―近-―”
他很是狡黠地一笑,迅速闪出门去。
我跟子默面面相觑,不禁也微笑。
这个永远苦中作乐的活宝詹姆斯。
没多久,我跟子默抽空回了一趟G大。
我们先找到了向凡,物是人非,故人相见,大家都很是感慨。向凡携当年的女友,如今的夫人请我们吃了一顿饭,还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我跟子默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陈设,相视而笑。
我们还去拜见了导师和师母,他们对子默极为满意,犹甚于对我,导师如遇知音般,一直拉着他在书房里闲谈,师母也忙不迭地,去买菜做饭招待我们,临走时,师母更是眼睛微湿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
当天晚上,我和子默在G大里牵手漫步,一路从馨园走到律园,走过当年的宿舍。
我们走过那个小小的喷水池,走过天桥,走过林荫道,走过主教楼,不知不觉地,又来到管理楼旁的那个大操场,我们俩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和当年一样,依然是如水的夜色,依然是寥落的星辰。
但是,这一次,坐在操场上的,不再是当年的我那孤单寂寥的身影,这一次,有子默一直陪伴我。我依偎在子默的身旁,他揽着我的腰,他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我微微闭眼,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带有些微甜蜜静谧的感觉。
他时不时在我耳边喃喃地:“汐汐……”
我微笑,顽皮地把玩着他的手,突然间,从滑上去的衣袖,又看到了那道疤痕。
我有点心疼地,轻轻触着:“还疼不疼?”
“不疼。”
我继续触摸着:“怎么伤的?”
他不语,将头靠着我,又过了半天,才轻描淡写地:“我去餐馆打工,挣生活费,有一次因为犯困,不小心割到的。”
我心里微微一酸,还有些不解。我知道,他姨父姨母一直很疼他,怎么会……
他仿佛察觉到我的疑惑:“我陆陆续续地,把爸爸用我的名义存的钱,妈妈留给我的钱,还有姨父他们给我的生活费,都汇回来替我爸爸填补当年的亏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记得小时候,我发高烧,我爸爸在另一个城市,他深更半夜冒着暴风雨往回赶,守了我整整三天三夜……,后来,我妈妈要带我走,他站在月台上,看着我走,哭得很伤心……,他把钱,包括自己的工资,都为我存了起来……”
他又顿了片刻,才慢慢地:“其实,那天,我原本是想,带你跟爸爸见过面之后,再找个机会,劝我爸爸自首的……”
他紧紧拥住我,低低地:“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像传说里那个寻找青鸟的少年,我找了很久,我找到了你,我有了你……”
“汐汐,我有了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往事如风。
一会儿之后,我睁开眼,下意识地,我抬起头去,凝视着天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看向子默,他也正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俯过头来,在我耳边低语:“汐汐,想不想要天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恍惚,我几乎是有些失神般地,点了点头。
他的头,更近地俯过来,他的呼吸,带着那种温暖的男性馨香,近在咫尺地,吹拂过我的脸,他的眼睛,比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更亮,更耀眼,他轻轻地,生怕惊动我似地吻住我,他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亮着,灿若星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放开我,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汐汐,看到了吗,最亮最亮的那颗星星,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都在我的眼睛里,”他拉过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前,“在我的心里。”
他的头抵住我的,他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尖:“汐汐,你看到了吗?”
我微微点头。
那一夜,我们相互依偎着,在那个操场上,坐了整整一夜。
时光荏苒,匆匆一去不复返。
一晃两年多过去了。
其间,跟我情同姐妹的大姐,跳槽去了上海,终于跟老公团聚。
五指禅神功,眼见绝迹江湖。
临走前,在站台上,她意味深长地她抱了抱我:“林汐,珍惜现在。”
我看着她含笑的眼神,心里一暖。
聪明的大姐,从来不主动问我任何事的大姐,想必早已猜透所有的前因后果。
妙因跟楚翰伟的故事似乎仍在继续。
沙沙更是做了一个幸福的未来妈咪。
这一年的冬天,加拿大温哥华郊外,我跟子默来度假。
除了詹姆斯在为情所困之余,时不时打国际长途来诉诉苦之外,我们生活得很平静。
一日,子默工作之余,坐在壁炉前,拿着一沓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我一起看电视。
我百无聊赖地转到一个覆盖北美的中文台,突然间,心中一震。
电视上放着一段录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在众人的热烈掌声中,正从主席台上接过一个奖杯。
然后,微笑着,从容淡定地用流利的英文致感谢词。
是两年来鲜少跟我联系,几乎断了音讯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镜头切换到演播室。
是一家中文媒体在采访他。
在电视屏幕上,坐在演播室里的那个成熟沉稳,仔细倾听主持人提出各种问题的男人,时不时地微笑着,或是简短地答上几句。
最后,那个看上去秀美然而言辞干练的女主持人笑着抛出了一个问题:“唐教授,在我来采访您之前,我的很多朋友、同事、同学,”她眼底的笑意加深,“当然,几乎全是女性,委托我向您问一个问题……”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只是略略一怔,便微笑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那就是,像您这么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工作以外的个人生活一直十分低调。”主持人的语气略显忐忑,“今天,借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您能谈谈吗?”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丝期盼。
他仍然微笑,但语气温和而不失距离:“很抱歉,无可奉告,”他交握双手,“因为,至少目前,我仍然单身一人。”
女主持人继续锲而不舍地:“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一下……”
他浅浅一笑:“可以,”他看了看手表,礼貌地,“但抱歉,只能再问一个问题,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去出席一个典礼。”
女主持人试探地:“那、您、曾经爱过什么人吗?”
我心里又是微微一震。
他侧过头,似是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后,他缓缓地:“是的,”他的脸庞开始柔和,“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
我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
主持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雀跃:“您能多谈谈吗?”
“抱歉,我不能。” 我又听到那个熟悉而磁性的声音,他的声音,安宁而平静,“我只能说,她会永远和我的青春,我的回忆同在。”
女主持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太清楚。
我只听到,在节目的最后,在主持人说完结束辞后,他开了口:“对不起,我能不能,再多说一句话?”
我抬起头去,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
我看到他的脸朝摄像机方向转了过来,他卸下了方才的庄重,眼睛里是暖暖的,纯净的笑意。
依然是当年那种坦然,温暖,而略带捉狭的笑容。
然后,我看到他轻快地,几乎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生日快乐!”
我坐在地毯上,我微微一笑。
少麟,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又过了半天,我抬起头。
子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出去了。
我随手关上电视。
我一直回想着那个温暖的笑容。
过了很久,我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电脑。
我的电子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信。
是少麟写来的,非常简短:
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