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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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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的地方还真像画里一样,难怪别人都说你们傅家过去有钱得很。”

傅镜殊跟随着方灯的视线也环顾了一遍周遭,不无自嘲地说道:“这算什么,就算是画,画的也是颓败的景象了。”他指了指花厅里的某个角落,“那里以前有一张直径两米的楠木圆桌,还算是个值钱的东西。我祖父年轻的时候曾遣人把它送到当时的亚洲博览会展出,听说得了奖。桌子和壁炉前的一整张虎皮一样,都是我祖父最喜爱的物件,家里的大小事务多半是在它们旁边议定的。迁往马来西亚的时候,他们走得太匆忙,总以为还有一天能回来,所以没有把桌子带走,现在谁也说不清它到底去了哪里。你现在看到的供桌旁原本还有个博古架,和供桌一样是上好的紫檀雕成的,十年前瓜荫洲博物馆‘请’我们捐了出去。天台上的撞球桌前年塌了,老崔舍不得扔,用废木箱垫着一脚用来晒菜干。楼道口的那把酸枝花架前一阵被傅镜纯顺走了,如果不是供桌上还有祖宗的画像,恐怕也保不住。这屋子,能走的,值得被带走的,都没了,剩下的都是……”他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

方灯在脑海里想象着他所说的那一切还存在时的景象,想象着烈火烹油、繁华最盛时的傅家园,那些写在历史课本里的人物谈笑着穿梭在撞球桌、成套的酸枝家具、两米宽的楠木桌和紫檀的博古架之间,四下还有无数她想不出、叫不出但无比精致富丽的摆设,空气中飘来似有还无的钢琴声……她朝供桌的方向走去,仰头去看那一张张泛黄的画像。就是他们吗?傅家园曾经的主人,曾经活在这里,傅七渴望着被收容的傅氏之魂?

“这是谁?”她指着一个“古装”打扮的枯瘦老太太问道。

傅镜殊说:“那是我曾祖父的母亲黄氏。”

“那这个就是你的曾祖父喽?”方灯挪了一步,站在下一幅画像前。画里的人头戴瓜皮小帽,一身长袍马褂,胸前挂着西洋的怀表。

傅镜殊点头。

“就是他为你们傅家开创的家业?”方灯细细端详着画里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听说至今市里最好的大学里还有他的塑像,除了捐资助学,岛上最初的轮渡和大半道路都是他出资修建的。

“没错。我曾祖父傅学程幼年家境贫寒,小名阿旺,世代居住在岛上,以卖馄饨度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得罪了某个乡绅,不得已卖了馄饨担子,带上所有家当,也就是十五个银元离家闯南洋。那年他才十八岁,先坐船去了印尼,后来又辗转到了大马,一开始还是卖馄饨,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地走。他为人热情厚道,做出来的馄饨味道不错,生意越来越好,人称‘馄饨旺’。有一种说法是他当时看上了常来买馄饨的女孩,那是个小商铺老板的千金。商铺老板自然看不上卖馄饨的小贩,一口拒绝了提亲。我曾祖父气恼之下用攒来的钱转行做了货郎,后来又开了商行……”

“他后来有没有娶商铺老板的女儿?”方灯到底是女孩子,关注的永远是传说里仅有的那点旖旎。

傅镜殊果然又笑她,“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没有吧,我的曾祖母也是瓜荫洲本地人。”

“哦……”方灯有些失望,真实的故事总是没有戏曲和小说里精彩,“那你曾祖父的商行是不是越做越大了?”

“商行做起来之后,曾祖父转而从事国际贸易,就是这时他创办了‘富年股份公司’,也就是傅家祖业的前身。一战时期,‘富年’把经营范围扩展到米业、木材和种植行业,在印尼买下大片的橡胶田,我的曾祖父就是这样被称为当时的南洋四大橡胶大王之一,也是当年南洋华人商行的领袖。”

“再然后他就衣锦还乡?”

“也可以这么说。我曾祖父是1919年回瓜荫洲买地建宅……”

“就是这里吗?”

“这里是其中之一,但是你现在看到的房屋和院子是大火后翻新重建的,最初并不是这个样子。我的曾祖父是个有些固执又十分传统的人,家里上下都有些怕他。不过对外他乐善好施,热心公益,很有远见。也正是因为这样,傅家的根基日益深厚,当年实力最雄厚的时候在上海、天津、汉口、重庆和广州与人合组信托公司,入股马来华侨银行,可以说他创建了一个金融帝国。”

“咦,我发现你长得有点像你曾祖父哦,这里……”方灯比划着下巴,“这里尖尖的,特别像。”

“我怎么没看出来?”傅镜殊笑道,“不过曾祖父的三个儿子里,我祖父傅传声的确和他最相像。”

方灯也开始数起画像,“这个是你曾祖父的大儿子吧,叫傅传什么,我忘了。”

“傅传本。”

“反正就是大房的人,他有傅至时那样的子孙辈,我不喜欢他。”

傅镜殊往软榻里窝得更深,笑声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你别晃来晃去,我看着难受。”

他兴许是话说得多了有点累,声音越来越低沉,方灯只有依言走近,靠着壁炉坐在地板上,远远地朝画像比划。

“那个圆脸的是二房傅传格对吧,他是过继的,难怪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太像……那么,下面这个穿西装的一定就是你祖父傅传声了。”

“嗯。”他的语调听起来懒懒的,这都不像他了,方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喂,你是不是快睡着了?”

“怎么会?”傅镜殊又接着往下说,“我祖父十七岁那年,曾祖父为了考验他,把一间小小的米铺交给他打理。当时战乱,他领着几个随从,押着千担大米,避过马贼兵乱,一路运往旱灾饥荒的滇西,本来这一趟可以大获暴利,可他亲眼见过了当地民不聊生的惨状,做主把千担大米全部施给灾民,自己背着藤条回到曾祖父面前请罪。曾祖父当时就大笑说:‘我有一个好儿子,傅家有望了。’这些都是老崔亲口告诉我的,他当年就是我祖父几个贴身随从之一,陪着他走南闯北。”

方灯很难把风烛残年的老崔和经历了传奇时代,走遍大江南北的健壮汉子联系起来。

“傅家的产业是我曾祖父创下的,但却是我祖父牢牢守住了它,把它做得更强更大。祖父学贯中西,但一生遵循曾祖的遗训——‘勿忘祖业’。当年的旧宅被一场大火毁了,时下很多人,包括郑太太在内都劝祖父离开瓜荫洲这弹丸之地,迁居上海,最不济搬到市区里也方便很多,但祖父不肯,他说他的根在瓜荫洲,所以他花了比曾祖建宅时多两倍的巨资重建傅家园。如果不是时局不允许,也不知道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他是不会抛下傅家园定居马来西亚的。我父亲告诉我,直到祖父临终前,都在为客死异乡抱憾不已。他留下了两个遗愿,一是让我父亲认祖归宗,另外一个就是希望傅家后人重建傅家园。”

“那为什么傅家园还是这个鬼样子?”方灯很疑惑。

傅镜殊低声说:“重建?说起来容易……”

“看来郑太太并没有把你祖父的遗愿都了结了。”

“你有没有看到,供桌上有一套缩小了的馄饨担子。”傅镜殊想要转移方灯的注意力是件很容易的事,果然,他这么一说,方灯立马爬起来凑近去看,供桌上还真的有一套铜铸的馄饨担子模型。一尺来高,做工精细,活灵活现的。“这套馄饨担子是我祖父让人打造的,放在这里,就是要后人都记住傅家起于低微,勿忘先辈创业的艰难。”

方灯想要去摸摸这个有意思的东西,手伸出去,却碰倒了原本反面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幅小像。和供桌上方悬挂的中规中矩的人物半身像不同,这幅小像不过巴掌大小,画工精细,上面是个倚坐在草地上嫣然而笑的少女。她身着素色盘扣布衫,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目光里含情带笑。方灯眼尖,很快就辨认出少女背靠着的石头雕像正是如今傅家后花园荒草丛中的那只石狐狸,画面的背景还有座小小的观景亭,不正是傅镜殊时常在里面写生的那个破亭子吗,只不过当时一切还完好如初,花园一角芳草萋萋,佳人如画。

“这……”

“她就是小春姑娘。也是生下我父亲的人。”傅镜殊不等她问完就直接说出了她想听到的话。

方灯把小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画得真好,是你祖父画的吗?”

“是吧,他和小春姑娘是一起长大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要是郑太太还住在这里,这幅画像是决计不能光明正大摆出来的。这几年,老崔约摸是思量着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又想到我祖父和小春姑娘也都去世那么多年,才偷偷把画摆放在这里。画里的人好歹是他的亲姐姐,她虽然是个丫头,但也生下了傅家的后人,不能归入宗祠,能离我祖父的遗像近一些也是好的,虽然她的那一脉一代又一代,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野种。”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话里难掩失落,与他诉说祖辈事迹时的骄傲和热切有云泥之别的情绪。

“别这么说。”方灯焦急地打断他,“你是傅家的人,和傅学程和傅传声有一样的血统。说不定有一天,你的儿孙也会用这样骄傲的语气说起你的经历。”

傅镜殊怎么会听不出她安慰的意思,所以他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

“你怎么了?”方灯听他咳得有些不对劲,担忧地走到他身边察看,“要不要我给你烧杯水?”

“不用,我没事。”

说是没事,但他的声音明显无力,即使是强打精神也有心无力。方灯才回忆起,从她进屋以来,他的状态就不太妙,他自己说不过是小感冒而已,她也就没往心里去,然而说了那么多话,他在软榻上蜷得越来越深,声音也越来越低……

方灯用力扳开他试图遮挡的手,摸向他的额头。

“要死了,怎么这么烫?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说?我真是蠢得和猪没两样。”她急忙想要给他去倒水、绞毛巾,可陌生的环境一时间让她无从下手,锅边蚂蚁似的原地转了两圈。

“我让你别转了,你坐下来,就坐在这里。”他虚弱地指着身旁的位置说道。

方灯找到了一个水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坐什么坐?坐着看你怎么死?”

“我死了,去哪找人告诉你那些过去的事。”他越笑咳得就越厉害。

“你们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关我屁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是我想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

他一直是个惜言如金的人。

“说说说,你就不怕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她话说出口才觉得晦气,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气死我了,哪里有干净的毛巾?”

“我和曾祖父第一次下南洋,祖父闯滇西的时候年纪相仿,可是只能窝在这里守着这个鬼地方,什么都干不了。”

“你活着有命在才能干别的。”

“方灯,方灯……如果我说,有一天我会重建傅家园,你信吗?”

他紧闭着眼睛,这时说的话已几近于烧糊涂之后的呓语。

“不行,你得去看医生了。”方灯想扶他起来,他身体滚烫且沉重,整个人已经半昏睡过去。

“你信吗?”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仍喃喃地问同样的话。

方灯眼睛微红,大声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

他应该知道的,即使他说他要在这里重建圆明园,她也会信的,她就是那么傻,在他面前。

似乎这个回答给了傅镜殊莫大的安慰,他终于被方灯强扶着坐了起来,但身子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软的,半靠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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