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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佛经中有这样一段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他终于放弃了去整理那一堆书,回过头,睫毛覆盖着眼帘,也藏起了情绪,“老崔还在忙,我都不想这么早提醒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高兴了。”
“那就不要说。”
“不过他紧张的是他的小七,如果他知道我连小七都不是,说不定也不会失望了。”傅镜殊坐到方灯的对面,“怎么阿照说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
“我有点事要做,阿照来找你了?”
“他希望我不要走,等得到了消息,他一定会很高兴。有一个人高兴也算是件好事。”
方灯用手指一下下地划着他整洁的床单。
“要是我说,事情没到那一步,还有挽回的机会呢?”
“挽回?”傅镜殊摇了摇头,“只要你爸爸说的不是谎话,那就不可能挽回。”
方灯说:“那……要是另一个人愿意为你说谎呢。我下午去找了陆宁海。”
“你去找他?他怎么会肯?”傅镜殊疑惑地看着方灯,她不说话,依旧在他的床单上划出一道道指痕。他的脸渐渐变色,从不解到犹疑,然后是强烈的难以置信。
“方灯,你找他干什么?”他的脸色铁青,“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
他站起来,靠近一些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花露水味,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刚洗过澡,就在她从岛外回来不久。
“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文·冇·人·冇·书·冇·屋←
“我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会帮我!”方灯斩钉截铁地说。
这更进一步证实了傅镜殊心底最害怕的那个猜测,“这当然很重要,你到底做了什么?”
方灯从未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再愤怒的时候也没有。她只能用更强悍的语气去守住心里最后一点尊严。
“要我把细节描述给你听吗?你真的想听?”
方灯只觉得脸一凉,他把书桌边那一杯冷茶全泼在她的脸上,茶水和茶叶渣子顺着她的面庞和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流淌,这样也好,他就不会以为她哭了。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轻贱自己!”他好看的一张脸如今全是扭曲的痛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啊!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做决定,凭什么!”
“凭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方灯的声音也近乎咆哮,“泼茶有什么意思,有种你朝我脸上吐口水啊。你看不起我,我愿意这么贱吗?傅七,傅七!你说,还有别的办法吗?如果你有,我跪下来向你道歉。如果没有,你怎么办!”
方灯满脸都是水,流泪的是傅镜殊。她认识他这么久,对来自大马的亲情彻底失望时他没哭,傅维忍死时他没哭,得知他有可能连姓“傅”都不是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可这个时候他放纵自己的眼泪,在方灯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宁可一辈子被人当做野种!”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被人看不起,就像我一样。”方灯指着自己说,随后她压低了声音,“你以为你不去大马就没事了?鉴定结果一出来,你连傅家园都回不了,你想和我一样住在孤儿院吗?你还没尝过那种滋味!”
“难道你以为你吃得了的苦,我就不行?”
“我总以为你比我聪明,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傻?”方灯抹了一把脸,“我们不一样。我前面只有一条路,而且我习惯在这条路上走到黑。就算没有遇见你,难道我待在我爸那种人身边,或者从孤儿院走出去,就能成为飞出鸡窝的凤凰?你有好得多的选择,我愿用我的明天和你换,这太值了!”
“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如果你是我,你会心安理得?”
“那你说,把你换成我,你会不会拼出一切替我争取,让我快乐?”
傅镜殊阖上眼睛流泪,极其艰难地才说出几个字,“可我怎么会快乐?”
方灯上前几步,慢慢把额头贴在他的胸前。
“你就想,当我为你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我是快乐的。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傅镜殊咬紧牙道:“方灯,你怎么就学不会多爱自己一点,你不爱你自己,谁来爱你?”
方灯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怔怔地问:“你呢?”
“我?我给过你什么?又能给你什么?人人都只有一颗心,自顾尚且不暇,只有你那么傻。没有一个人值得你这样去做……”
“总有人是比较傻的。”方灯挤出一丁点笑容,“要不小狐狸怎么会把心掏给石狐呢?小七,我……”
傅镜殊伸手触碰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心中一恸,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是明白的。”
他低头用苍白的唇去吻方灯湿漉漉的头发、眉眼,然后他们都尝到了眼泪咸涩的滋味。
方灯紧紧抱着傅镜殊,感觉他尚在身边的心跳。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周身是冰凉的,还是火热的,此刻供他们依偎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他说她是另一个自己,没错,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体的,虽然方灯知道,她是他身上背光的那个角落,虽然她也知道,他做这些,更多的是出于怜悯——她已经掏空了心,他愿意去温暖剩余的那个空荡荡的躯壳。可是对于她而言,一切依然是那么好。当小狐狸把心放进石狐胸膛时,想必是和她一样快乐的吧。
朦胧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
“方灯,对不起……”
领养手续果然办得如陆宁海所说的一样顺利。方灯离开瓜荫洲那天也下着雨,一如她上岛的时候。她没什么行李,一只手就可以应付,可她的“养父”执意为她提着那个小小的箱子。
上一班渡轮刚走,下一班还没来。陆宁海见方灯话很少,以为她对这个生活过的地方心存眷恋,便安慰道:“以后你有时间还是可以经常回来看看的。”
方灯朝他笑了笑。他不会懂,人都走了,瓜荫洲对于她而言只是座孤岛,她想自己以后都很少再回来了吧。
阿照生她的气了,从知道她要走那天起他就像只受伤且愤怒的小狼,他恨她和傅镜殊一样先后抛下他离去,今天明知道她要走,故意不肯来送,这时想必是躲在被子里掉眼泪。他不来也好,来了方灯也会笑他哭鼻子太傻,他已经不是流着鼻涕的小可怜,即使他认定的“哥哥姐姐”都不在身边,也能够好好地保护自己。
还是傅七明白,他知道她最不喜欢相送的场面。先走的那一个反倒没有那么难过,说服自己先放手,就可以假装没有失去。
听说昨天晚上郑太太亲自打来电话问起他的生活起居,聊了挺长一段时间,想来他离开的日子也不远了。老崔恨不得把整个傅家园打包进行李让他带走,各种手续都需要办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幸运的是,这种离别的场景她用不着去亲眼目睹。
“渡轮快到了。”陆宁海提醒她。
方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小岛,发现渡口边的樟树下站着个眼熟的背影,竟然是傅至时。他手里捧着个篮球,满身大汗,与方灯视线相对时,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脸上浮现出熟悉的鄙夷神色。
渡轮靠岸,陆宁海拎着箱子上了船,方灯紧跟其后,听到傅至时大声嚷嚷:“老鼠换了个窝还是老鼠,臭老鼠!”
他的声音里竟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傅至时将方灯视作眼中钉,她终于从他地盘上消失,他不应该是欢欣雀跃的吗?
方灯扶着渡轮上的栏杆,冷眼看着傅至时的母亲从一旁的美发店里走了出来,沉着脸训斥儿子。
傅七要回到大马傅家的消息已经传开,今时已不同往日。前两天老崔生日,傅镜纯夫妻竟提着水果上门探望,“顺道”恭喜他们的堂弟。方灯自问见多了人情百态,见此情景尚且还有大开眼界之感,她佩服傅七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和他们寒暄。她记起陆宁海无意中曾对她提起,傅维信死后没多久,傅镜纯夫妇也向郑太太表达过慰问,甚至为了“让老人家的心得到一点安慰”,他们愿意将亲生儿子送到郑太太身边承欢膝下,还说大房和三房才是真正的傅家血亲,他们的儿子,也应该对郑太太尽孝,小人之心昭然若揭。
郑太太是怎么打发他们的,方灯不得而知。但想到假如傅七的身份之秘曝光,还真说不准傅至时那小王八蛋会不会成为郑太太绝望之下的另一种备选,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足以让方灯恶心。为了这个,方灯也更坚信自己做得没有错。每当她为自己多找到一条理由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回头地朝她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
陆宁海的车停在海的那一边,他先带方灯去一个不错的饭馆吃了点东西,然后才将她领回住的地方。
这其实是方灯和陆宁海第三次单独相处,上一回他带给了她想要的结果,而她也正式答应跟他走。和头一次坐上他车的感觉不同,这一次车里的空间仿佛忽然变小了许多,逼仄得让人仿佛无处藏身。陆宁海把冷气开到最大,但衬衣的后背还是湿了一大片。
他并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确切地说,在过去的四十几年里,他大多数时候是个中规中矩的好人。也许是长久以来的道德感和潜伏在心底的欲望同时煎熬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显得有些局促,甚至不太敢正视坐在他几寸开外的方灯,就好比一个初次作案的小偷不敢在夜深无人时翻看他觊觎已久的赃物。
他换了好几个电台,又去问方灯想听些什么。
方灯说:“都关了吧,有什么可听的?还不如我们聊天。你还没跟我好好说过你的儿子,他比我大一个月?”
“嗯。”
“他和你现在的妻子相处得好吗?”
“……还算不错吧。他和他死去的亲妈感情很深,但是和继母也没什么冲突。陆一……他是个很懂事很纯良的孩子。”
任何人在说起自己心爱的孩子时脸上都会变得温和许多。父亲的感觉,这是方灯很少感受到的,虽然她有过父亲,但是方学农从未给过她温情,当然,在陆宁海的身上,她也从未找到过这种东西。什么“养女”,他居然以为有人会相信,真是一场笑话。
“陆一,你儿子的名字很特别。”
“我给他起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就是希望他能过得简单点。”
“我也想过得简单。”方灯笑眯眯地说,“那你现任的妻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用叫她‘妈妈’吗?”
陆宁海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戏谑,他专注着前方的路况,认真回答道:“是这样,我的打算是你可以先不用和我妻子住到一起,给大家一段适应的时间会更好。学校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你就住在我市郊的那套小房子,里面很干净,什么都有,离你的新学校也很近,生活方面你不用操心……”
“我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方灯嘴角上扬。这就对了,难怪她看他的车驶上了环城高速,他明明说过他们一家都住在市区。大家都把遮羞布挑开了,该做的他也已经为她做到,他才不会傻到让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把她往郊区的小房子里一藏,任何事情做起来都方便得多。
“我想你的妻子是需要适应,你大概没告诉她,她刚添的女儿年纪已经有我那么大了吧。”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问题。”这个话题显然让陆宁海抗拒且不安,他的声音也显出了烦躁。
方灯笑笑,没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