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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楚楚,有楚楚的母亲……她们扑向他,扑向他……像一把把利刃,忽然从他心上一刀又一刀的划过去,他痛楚的咬紧牙关,额上几乎冒出了冷汗。
他不再说话,甚至不再转头去看她,发动了车子,他找到一个掉头的地方,掉转了头,他向台北开去。
一路上,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对他的观感,他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是一个劲儿的闷著头开车。夜风从窗口吹入,吹凉了他的头脑,吹醒了他的意志,吹冷了他的心。他模糊的想起了她那个温暖的家,父母、姐弟,男朋友……扫帚星?如果那个漂亮温文的邵卓生配不上她,他更用什么去配上她?他的心更冷,更寒,更涩,更苦……而在这一片冰冷的情绪里,楚楚和她母亲的脸始终飘浮在窗外的夜空里,冷冷的看著他,幽幽的看著他,似乎要唤醒他那沉睡的意志,唤醒他灵魂底层的某种悲哀……
车子进入了台北市,就滑进了一片灯海中。他们仍然沉默著,沉默的时间一长,就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一层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她悄眼看看他,被他那满脸的严肃和冷漠震慑住了,她就更加闭紧了嘴。
到了安居大厦,停好了车,她无言的跨下车子。关好车门,他跟著她走进大厦,拾级上楼,他们缓缓的,一级级的上去,一直走上了四层楼。到了必须分手的时候,他终于下决心似的,转头面对著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狼狈的颓丧,和苦恼的、自责的情绪,他的声音竟微微发颤:
“对不起,刘小姐。”她涨红了脸,含糊的问:
“对不起什么?”“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又如此鲁莽和冒昧,我应该有自知之明……”他艰涩的,困难的,结舌而费力的说:“你洁白无瑕,像一只天鹅。而我——正是只名副其实的癞蛤蟆,我自惭形秽。”她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光一投注在他的脸上,他头中立即“嗡”的一响,狼狈和自惭的情绪就更重的抓住了他。他仓促后退,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很傻,是不是?”他凄然的说:“一个破碎的口袋,竟想去装住一颗完美的珍珠。”
他打开房门,进去了。
她靠在墙上,好一会儿,她只是靠在那儿,默默的,恍惚的,静静的沉思著。月朦胧鸟朦胧10/40
6
灵珊有好长一段时间落落寡欢,她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做什么事都不带劲,她心烦意躁而情绪不稳。灵珍说她害了忧郁症,灵武说她变得不近人情,刘思谦说她工作太累了,缺乏年轻人该有的娱乐。只有刘太太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的观察著她。然后,这天晚上,刘思谦出去应酬了,灵珍和张立嵩去看电影,露武在房间里边听音乐边做功课,家里难得如此安静。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拿著一本拍纸簿,无意识的涂抹著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刘太太悄悄的推门进来了。
灵珊看看母亲,就又低下头去。刘太太走近她,轻轻的伸手拿起她桌上的拍纸簿,看到上面纵横零乱的写著几句话: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刘太太放下本子,凝视灵珊,是的,灵珊是瘦了。
“为了谁?”刘太太柔声问,温存的打量著女儿。
“没有!”灵珊蹙紧眉头,把那张纸扯下来,慢慢的撕成粉碎。“是邵卓生吗?”刘太太继续问:“那个少根筋难道一点进步都没有吗?灵珊,”她抚摩女儿的长发:“对男孩别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种,有的机灵,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虽然缺乏风趣和幽默感,但是非常厚道。你无法找一个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错了。”
“妈!”她懊丧的喊:“为什么你们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难道除了邵卓生,我就不可以交别的男朋友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个男人!”
“哦,”刘太太紧盯著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谁?学校里的同事?还是新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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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珊瞪视著母亲。“没有!”她更加懊丧了,猛烈的摇著头,她一迭连声的说:“没有!没有!没有!”
刘太太沉思了一会儿。
“我懂了,”她温柔的说:“你不满意邵卓生,又没有遇到其他满意的人。邵卓生对你而言,是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妈妈!”灵珊苦恼的喊了一声,紧锁著眉头。“你能不能不要乱猜?我不是很好吗?”
“你有心事!”刘太太说。
“我很好,很快乐,很满足,我没有心事!”
“你骗不了一个母亲!”刘太太用手梳著她的长发,柔声说:“告诉我。”“妈妈!”灵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满了凄惶及无奈。“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点烦,只因为……只因为天气的关系。”“天气?最近天气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烦呀!”灵珊强辞夺理。
“好,好,可以烦,可以烦。”刘太太微笑著。“原来你是‘新来瘦,非干病酒,却为悲秋!’”
“妈!”灵珊有点儿恼羞成怒,居然撒起赖来了。“你干嘛找我麻烦嘛?人家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一定要来烦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没什么好处!”
“哎呀!灵珊!”刘太太慌忙说:“你可别耍别让你弟弟笑话你……怎么,真的要哭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灵珊本有点矫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泪却真的来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烦,你一定要把我弄哭…”“喂喂,灵珊,”刘太太手足失措了,把灵珊一把揽进了怀里,她不住的拍抚著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妈不好,不该问你!你别哭呀,当老师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你听,门铃响了,灵珍他们回来了,快擦干眼泪,别让立嵩他们笑你……”灵珊立刻冲进浴室去擦眼泪,擦好脸,回到房间里,她才发现翠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客厅里没有灵珍和张立嵩的嘻笑声,显然不是灵珍回来了。翠莲望著她说: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说请你过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写字了!”灵珊的脸色变了变。“她爸爸呢?”她问。“阿香说,她爸爸还没回家!”“哦。”灵珊迟疑了一会儿,脸色忽阴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终于说:“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紧紧的抿著嘴角,眼里闪耀著奇异的光彩。刘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然后,她的心脏“咚”的一跳,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了一下。她眼前闪过一张男性的脸庞,深沉的眼睛坚毅的嘴角,忧郁的神情……难道使灵珊“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吗?刘太太摸索著灵珊刚刚坐过的椅子,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出起神来了。
灵珊走进了韦家。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脸的倔强,怒视著桌上的习字簿,手里紧握著一支铅笔,嘟著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看到灵珊,她立即叫著说:
“阿姨,我不喜欢写我的名字!”
“为什么?”灵珊在她身边坐下来,拿起她的习字簿,发现上面划得乱七八糟,没有一个字写对了的。她打开楚楚的铅笔盒,找到橡皮,慢慢的把那些铅笔线条擦掉。“每个人都要学写自己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会写名字,会被别人笑!”“我不喜欢!”楚楚噘著嘴说:“阿姨,你给我换一个名字!”
“名字怎么能换呢?”灵珊说,望著她。“你为什么要换名字?”“它太难写了,那么多笔划,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扬著睫毛说:“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写,我会写丁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灵珊凝视著楚楚,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她用手揉著楚楚的头发,怜爱的说:“你不能改名字叫丁中一,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名字,换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韦家的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这是两个很可爱的字,像你的人一样可爱。”楚楚仰头看著她,眼里闪著光。
“阿香说我是淘气鬼,以前的阿巴桑说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了,爸爸说我是讨债鬼。阿姨,丁中一说鬼是很丑很丑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丑?”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丑!”灵珊说,从背后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现在很乖,你要学写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来吧!我扶住你的手,我们一起来写,好不好?”
楚楚看了看她,就顺从的握起了那支笔。于是,灵珊扶著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著,只写了几个字,那孩子就唉声叹气了起来,一会儿说:“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一会儿又说:“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后,她居然说:“我的脚好痛好痛呵!”
灵珊忍不住要笑,注视著楚楚,她的唇边全是笑意,眼睛里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的说:
“你用手写字,脚怎么会痛的?”
“我的脚趾头一直在动在动……”楚楚认真的说。“干什么?”“它在帮忙,因为我的手好累好累。”
灵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来。一面笑,她一面放开楚楚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颊,低叹著说:“楚楚,你实在好可爱好可爱呵!”
楚楚呆了,她注视著灵珊的脸,然后,猝然间,她就用小胳膊紧紧的箍住灵珊的脖子,把面颊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她用细细的,嫩嫩的,小小的声音,热烈的低喊:
“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
这一声天真的、纯挚的呼叫,顿时使灵珊胸中一热,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发起烧来。她的眼眶湿润了。把楚楚抱向卧室,她低柔的说:“我们今天不写字了,你该睡觉了,我抱你去睡觉,好不好?”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紧更紧的抱了她一下。灵珊把她抱进卧室,问:“洗过澡了吗?”楚楚点头。“睡衣在哪里?”“柜子里。”灵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打开柜子抽屉,找出了睡衣,正帮楚楚换著睡衣,阿香不安的赶了过来,叫著说:
“二小姐,我来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说:“我要阿姨!”灵珊对阿香笑笑。“没关系,我来照顾她,你去睡吧!”
阿香退开了。灵珊帮楚楚换好衣服,让她躺上床,拉开棉被,密密的盖住了她,又把她肩头和身边的被掖了掖。楚楚睁大了眼睛只是注视著她。刚刚,这孩子还在说眼睛好累好累,现在,她的眼睛却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灵珊温和的说。
“阿姨,”那孩子甜甜的叫:“你上次唱过歌给我听,你再唱歌好不好?”灵珊微笑的凝视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她轻声的,婉转的,细致的唱了起来:“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虫正呢哝。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
今宵但愿同入梦!”
她唱著唱著,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继续低哼著那曲子,眼光朦朦胧胧的投注在那熟睡的脸庞上,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那个下午,在楼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谁能相信?这竟是同一个孩子?谁又能相信,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绪?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