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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化合物是由碳原子、氢氧原子和其它原素在空间上以复杂的方式排列而形成的。化学家们喜欢用毛衣针和彩色塑料小球来制造它们的模型,总是非常漂亮,看上去像现代派的艺术作品。
“现在,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两个有机化合物分子的原子数目和种类完全相同,但排列顺序不同: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像。它们被叫做同分异构体。这在糖类中十分普遍,把它们的分子放在一起,你就会发现它们具有像左手套和右手套一样的关系,事实上它们被称为左旋或右旋化合物。这么说希望大家都能明白。”
赫斯博士热切地环视了一下,看上去似乎如此。
“同分异构体具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化学成分,”他继续,“但是它们之间也有些细微的差异。山得森医生告诉我,在过去几年中人们已经发现,某些基本食物,包括凡登伯格教授发现的新型维生素,其营养成分和作用取决于它们原子的空间排列。换句话说,先生们,对生物体来说,某种左旋化合物可能是构成生命的基本要素,而它的右旋化合物却可能毫无价值,虽然实际上两者的化学分子式完全相同。
“现在你们可能明白了,为什么奈尔森的逆转要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严重得多。这并不仅是一个重新学习阅读的问题——相比而言这是个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事实上,他在吃饱喝足的同时却将因饥饿而死,因为他不再能够吸收食物中的某些分子了,就好像我们不能把左脚的靴子套在右脚上一样。
“山得森医生已经通过实验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他克服种种困难,得到了大部分维生素的同分异构体。凡登伯格教授得知我们的问题之后,亲自合成了这些维生素。服用之后,奈尔森的状况大有改观。”
赫斯停了一下,拿出一些资料,他认为自已应该给董事们一些时间喘息一下,以承受接下来的打击。如果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死的话,这里的情形倒会是很有趣的。董事们的“七寸”马上要挨到重重一击了。
“先生们,你们一定已经意识到,既然奈尔森是在工作期间受伤的——如果你们认为这可以称作‘受伤’的话——所有治疗费用都必须由公司支付。我们已经发现了治疗方法。各位可能不理解我们为何占用大家这么多时间来讲这些,其实原因很简单:治疗所需的同分异构体的制造几乎和镭的提取一样困难——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更难一些。山得森医生告诉我们,维持奈尔森的生命需要500镑一天。”
半分钟在一片死寂中度过,然后突然间整个会场一片喧哗躁动,群情激愤。罗伯特先生锤了一下桌子,才暂时恢复了会场秩序,但台下的舌战已经开始。
三个小时之后,精疲力竭的赫斯离开了会议室去找山得森医生。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医生。
“怎么样?什么决定?”医生问。
“我最害怕的决定。他们要我再把奈尔森翻转回来。”
“办得到吗?”
“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准确地复制当初事故发生的条件。”
“没人提出别的方案吗?”
“方案倒不少,但大多数都很蠢。麦克伯森的建议算是最好的,他想让我利用发电机来对普通食物进行四维翻转,这样奈尔森就能食用了。我不得不提醒他,让这么大型的机器停止正常工作而用来干这个,这会一年花掉我们几百万镑。何况这样的情况再多来几次的话,线圈也受不了。于是这个方案就作废了。罗伯特先生则想知道,你是否能保证我们没有漏掉任何维生素,抑或还有某些必需的维生素我们却未发现。他的意思是,尽管我们人工合成了奈尔森的食物,可能还是无法让他话下去。”
“怎么回答的?”
“我不得不承认确有此可能。于是罗伯特先生打算和奈尔森谈一谈,希望说服他冒这个险再被翻转一次。万一实验失败,我们也会照顾他的家人的。”
有好一阵两人一言不发,后来山得森医生打破了沉默。
“现在你一定体会到外科医生常常不得不做出的是怎样一种决定了。”
赫斯点点头:“真是标准的进退维谷,不是吗?一个绝对健康的人,但维持他的生命却要两百万美元一年——即便如此我们还不能确保他会活下去。我很清楚,董事会做此决定更多是基于它的预算平衡报表而不是别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奈尔森必须冒这个险。”
“你不能先做个实验演习一下吗?”
“不可能。把转子提出来是一项巨大的机械工程,而且我们必须赶在系统负载最小时完成实验。然后我们把转子放回去,再清理这起人为短路所造成的混乱;所有这些都必须在用电高峰到来之前完成。可怜的老摩得克,他一定会被这么多工作逼疯的。”
“我理解他的心情,实验什么时候进行?”
“至少这几天不行。即使奈尔森同意了,我也得需要时间把装置安装好。”
在两人相处的几个小时里,没有人知道罗伯特先生是如何把奈尔森说服的。当赫斯博士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电话响了,老家伙用疲惫的声音告诉他:“赫斯吗?把你的实验设备准备好,我已经跟奈尔森谈过了。我们把时间定在了周二晚上,在那之前你能让一切就绪吗?”
“可以,罗伯特先生。”
“很好。每天下午交一份进程汇报给我,直到周二,就这样。”
巨大的房间被擎天柱般的转子占据了,它被吊到离光洁的塑料地板30英尺高的地方。一小群人静静地站在机芯的边缘,耐心地等待着。大团的临时线路迷宫般纠缠交错着,通向赫斯的装置——百万瓦特电表,振幅仪,微秒表,还有特制的继电器,它会在预定的时刻制造回路。
这正是最棘手的问题所在:赫斯不知道应该何时闭合电路,是在电压最大时,为零时,还是在一个正弦波的某个中点上?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方案:回路将在电压为零时形成,至于在何时被断开则要看断路器的灵敏度了。
十分钟之内,供电区内最后一个大型工厂也将下班收工了。预报说天气会很好,所以在黎明到来之前不会有额外的负载。而在黎明之前转子就会被放回机芯,发电机又可以运转了。很走运,它的独特构造使重新组装不是很困难,但时间还是很紧迫,得争分夺秒才行。当奈尔森在罗伯特先生的倍伴下走进来时,他的脸色苍白。赫斯暗忖,也许他正在走进他的刑场呢。这个念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他赶紧把它抛开。
正好还有时间做最后一次不必要的检查。他刚刚检查完毕,就听见罗伯特先生平静的声音:
“我们准备好了,赫斯博士。”
赫斯有些踉跄地走到机芯的边缘。奈尔森已经下去了,并且正如他所要求的,站在正中央。在如此深远的井底,他仰起的脸只是一个白色的小点。赫斯鼓励地向他挥一挥手,转身回到了仪器当中。
他轻轻打开测波器,然后进行同步调节,直到主波的一个单周期图形稳定地呈现在荧光屏上。随后他调整了波相:两个明亮的光点沿着波形靠拢,最终在它们的几何中心重合。他迅速地向摩得克那边瞄了一眼,后者正密切注视着百万瓦特电表。他向赫斯点头示意,赫斯暗自祈祷着,拉下了电闸。
继电器爆出一束极微弱的火花。瞬间之后,当电闸室的粗大电缆坠下时,整栋建筑似乎都被震动了。灯光暗了下去,几乎灭掉了。然后一切都过去了:断路器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又断开了电路。灯光恢复了正常,电表的指针也回落到了正常值。
系统经受住了超负荷的考验,但是奈尔森经受住了吗?
赫斯博士惊讶地看到,罗伯特先生,尽管已年届花甲,却已飞快地赶到了发电机前,从边沿向机芯里探望。慢慢地,赫斯来到他身旁。他不敢走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心里早已浮现出奈尔森缩作一团躺在井底,翻着一双毫无生命的眼睛谴责地盯着他们的景象。紧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想法突然袭来:假如那个空间塌陷得太快,而翻转过程只来得及进行一半……然而,接下来的一刻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最糟糕的。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措手不及的打击了,因为对此毫无心理准备。赫斯博士在来到发动机之前几乎事先预料到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几乎,但并非真的所有的——
他没有预料到自己将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随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后来摩得克好像就接管了一切,现场一片忙乱,工程师们一窝蜂地拥进来,把转子复位。恍惚中他听见罗伯特先生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遍又一遍:“我们尽力了——我们尽力了。”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曾作了回答,但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就像隔了层纱一样。
离拂晓还有一阵,天空透出青灰的亮色。赫斯从他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了。整个晚上,他都陷于噩梦,被古怪的多维几何图形纠缠不休。梦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幻像,一个充斥着匪夷所思的图形和交错穿插的平面的另类世界,而他注定要和它们做无休止的斗争,借以逃脱某种不知名的恐惧。至于奈尔森,他梦见,则被陷在某个不属于人类的维度里面了,自己正想尽办法要救他出来。有时他自己又变成了奈尔森,能够看到四周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但奇怪地扭曲着,被一堵看不见的墙与自己隔开……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噩梦终于渐渐隐去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抱着头坐在那儿,他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了。这并不稀奇: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他从梦中获得灵感了。
现在他脑子里这幅拼图已接近完成了,只差一片还没找到。只差一片——忽然他找到它了。是有关奈尔森的助手在描述最初那起事故时说的几句话,当时似乎无关紧要,赫斯早就把它抛在脑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当我朝下看时,底下好像没有人,于是我开始爬下梯子……”
他有多蠢啊!老麦克伯森毕竟说对了,至少有一部分对了。
那个区域确实让奈尔森在第四维度进行了翻转,但是同时也让他在时间上进行了转移。第一次事件中的时间转移只是几秒钟的事,而这次,尽管他竭尽全力,条件还是发生了变化,那么多的未知因素,何况他的理论又有大半是推测。
实验结束了,奈尔森不在发动机芯里了。但是他将会在的。
赫斯博士感到全身冷汗淋漓,他脑海里出现了那台1000吨的擎天柱在5千万马力驱动下旋转的情景。如果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出现在它所占据的空间里……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起电站的内线电话。要分秒必争——转子必须马上被挪出!稍后再向摩得克解释……
轻轻地,什么东西撼动了他房子的地基,好像睡意十足的孩子在摇晃着他的玩具。一片片塑料从天花板剥落,墙上好像施魔法般出现了网状的裂纹,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赫斯博士一把拽开窗帘,向群山看去,电站在山的那一边,这里看不到。但是,在晨曦的寒光中,一柱慢慢升起的巨大的蘑菇云已经把它的位置标示得明明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