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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爱!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害怕嘛……”珠锚用娇慵的语调哄孩子般戏弄着慌乱的青年,“你也该听令弟说了,我得了不治之症,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你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帮帮我这个可怜的未亡人呢……”完全不像说得那样虚弱,她借着敏行的腕力撑起身体,慢慢凑近对方脸颊,突然间换作了毒妇的表情,“听着!把你家檐头上那只鸟……给我抓过来!”
冻结一样的气息吹拂着青年的耳根,敏行下意识的挣扎避让,但珠锚执拗的手指却生根一样牢牢掐住他手腕,她气绝般的诅咒着:“不听我的话就都得死!你也好你家人也好,这城里的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全都得给我死!”
显然听懂了那个“死”字,黑红色的独角异形刹那间兴奋起来,腐烂的恶臭获得了赤黑雾气状实体,更加剧烈的散发着,强烈的眩晕感使敏行摇摇欲倒,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上也隐隐浮现出那不祥的红斑。这一刻,青年再也控制不住变调的声音:“这些……是疫鬼吧!”
珠锚轻蔑的嗤笑了一声:“挺聪明的嘛。不仅立刻就猜到这些是疫鬼,还知道它们害怕什么……我果然没看错你!”她冰凉的手倏地钻进对方袖笼,还没等敏行反应过来,一阵暗色的急雨就筛落在窗台上——那是他袖中藏着的红豆,传说中疫鬼畏惧的东西,清晨时分自己曾用这不起眼的豆粒阻止疫鬼尾随讷言,而鹿鸣之所以暂时无恙,就是因为那时她身上“恰巧”带着它们。然而此刻,随着红豆四散飞溅,疫鬼有恃无恐地趋近了,珠锚撇着嘴角拈起残存的一粒:“你以为用这个就能赶走疫鬼保护家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讷言!”
这个女人要把自己逼到绝境!敏行激烈地甩开那冰块般的手,可能这争执声打动了停在梅枝上的小鸟吧,从它周围清晰地浮现在赤黑雾气中的金黄梅朵间,银铃般的轻微鸣声滴落下来。就像它初试啼声时一样,独角疫鬼一下子慌乱起来,霎时融成一团不成形的赤红粘液,退缩着渗回那些散乱的脚印中……
“好极了……”直勾勾的盯着那小鸟,珠锚咬牙切齿的呢喃,“还不快给我抓住它!”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铃铛还起其它什么的,但疫鬼的确很忌惮这小鸟,可这女人的眼光却像恨不得把它生吞活剥了一样。敏行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就因为丈夫因为疫鬼而死你也被缠上了,就不顾别人的死活吗!”
“你错了——不是它们缠上我,而是我把它们召来的!”珠锚托起那浸泡着绣花针的浅盏,阴森的语气中竟还有一丝得意,“想试试控制疫鬼的秘术吗?不过每天得吞一根针,稍微有点麻烦而已……”
忍受吞吃绣花针的痛苦召来疫鬼——这个女人疯了,她的不治之症就是她的疯狂!
可就像面对着斑斓的地狱变一样,为什么自己还是移不开视线呢?“你就那么恨那个男人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敏行瞬间面红耳赤,他无法遏抑地感到羞耻——即使在看透这个女人彻骨的残酷之后,即使在洞悉这个女人魔性的疯狂之后,这样的困惑还鲜明的存在于他心里:她是为了夺取丈夫的性命才这么做的吗?恨是一种暧昧的感情啊,那个矮小卑怯的男人,竟能让珠锚如此恨之入骨?
“那个男人?”珠锚摆出夸张神情,轻轻的啐道,“呸!他也配!”
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换来敏行更剧烈的羞恶,然而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种烧灼般的耻辱,珠锚的话就使他陷入更深的惊愕:“想死的人……活腻了的人……是我!”这狂女目光灼灼地逼向青年,“我本来以为疫鬼可以帮我死的,可是失败了!又失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敏行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出尔反尔的女人,“你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吗?你不是被疫鬼缠上病入膏肓,为了活命才要抓住那只小鸟的吗?”
“我的确的了不治之症啊!”珠锚幽幽笑着,不知是遵照古俗染了黑齿还是其他什么,敏行完全看不见她的牙齿,他只觉得那红唇像幽邃的入口,通向珠锚体内深不见底的常世之国。然而黑色和服的袖子却突然隔断敏行的视线,这一刻,魔性之女竟第一次放弃和青年的对视。无法窥探到她的表情,但那喑哑的语调却有着一种微妙的沉重:“即是肉体毁灭一千次,灵魂都不会消失……这就是我的病——被称为长生不死的不治之症!”
“长生……不死?”一时理解不过来的敏行像留声机一样机械重复着。
“不说啦!谁让我当年自己不小心,被一个傻瓜给害惨了!”珠锚移开袖子,又恢复了那种爽朗的疯狂,“我听说疫鬼们很贪吃,连人魂都会吃得一点不剩,本来想试试看的,可到了紧要关头偏偏被这女人搅了局!”凝视着对方,珠锚慢慢敞开领口,在她橡实染的漆黑丧服下却衬着娼妇般的鲜红襦袢,敏行狼狈躲闪着烙上眼底的鲜丽色调,可眼尾的余光却还是撇见了那纤白的脖子;然而只是这一瞥,就让这位自律的青年再也无法移开目光——珠锚京人偶般的皮肤上横着一道紫黑色的痕迹,随着颈项转动,那沾着蛋清那样灰白粘液的边缘拖出几丝黑红的细管,杂乱的摩擦着黑痕中央隐隐透出的惨白骨骼……
——是刀伤!那是已经开始腐烂的,贯穿咽喉的刀伤!
难怪声音那么沙哑,手指那么冰冷,血色那么淡薄,因为这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啊——原来,这就是珠锚所谓的长生不死!
看着敏行颤抖的苍白嘴唇,珠锚轻抚着致命伤痕,柔媚地曼声调笑:“哟……你别心疼,我不痛!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身体……”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了,身体烂掉之后,即使置身人群中央也像掉进又黑又静的洞穴,所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适合栖息的身体,这就是珠锚的解释。这寂寞的日本女人,在跟随丈夫踏上这片陌生国土的时候就已经心如死灰了,徘徊的自己正是被那种空洞的绝望所吸引。珠锚借用这没了灵魂,但却依然“活着”的身体吞针御鬼,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就在那不得志的男人死去的寒夜,这原以为早就不存在的女人竟摆脱珠锚的控制,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咽喉!施咒者由“活人”变成了“死人”,召唤疫鬼的咒术便失控了……
“那个男人又无能又凶暴,带着她背井离乡最终客死异地,真是一无是处。可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愿意为他而死……”珠锚轻掠鬓发,带着寂寥的媚态,“看看你的表情,讷言……你在嫉妒!”
嫉妒?何止是对这个日本男人,自己禁止次弟和珠锚交往的原因难道不就在于此吗?之所以会在他眼中看见自己,不正是源于又归于这种丑恶的感情——就因为“像妈妈”这样单纯的原因,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出于怎样的目的,讷言都只忠于自己的欲望与感觉;可自己却只能隐藏起混沌昏暗的本质,伪装成一个敦厚沉稳的长子,中规中矩的活下去……
嫉妒?又何止于为了虚幻之爱飞蛾扑火的讷言,它的对象甚至还有鹿鸣,或者说自己其实是在嫉妒所有能勇敢迎向爱的人吧——嫉妒为了追逐爱率性而行的父亲,嫉妒为了捍卫爱终生沉默的母亲,嫉妒为了挽留爱强颜欢笑的外室妾妇,嫉妒为了偿还爱甘愿赴死的日本女人,因为这一切自己都做不到,被自我所牵绊束缚的自己,既没有鹿鸣那火焰一样看似激烈的理性,也没有讷言那伪装得纤细善感的热情。
“还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因为我们是同类啊……”珠锚发出劝诱的声音凑近失魂落魄的敏行,轻轻拉住他冻得冰冷的双手。
同类吗……也许正因为一直面对那黑暗的世界,连灵魂也被染黑,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也能触碰光明美好的东西,所以才会醉心于珠锚的疯狂吧?可自己只想做个卑微的看客,怀着刺痛的狂想沉湎在爱的绚烂花纹里,却绝不染指,又为何要逼迫自己面对本质的丑陋阴暗呢?为何要追究那杂乱的刺绣背面,追究那不断刺穿锦缎的万线千针?
“你就是为了这个欺骗我的弟弟,伤害我的妹妹?”敏行暴发般的大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是你不放过我!”珠锚的表情如同冰之花朵,可声音却像逐渐绽放在夜空的焰火,“从前根本没有人看过‘我’,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那层皮囊里的‘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人是你!你使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也使我前所未有的渴望着死亡!”
“那是因为我厌恶你!我不能让你和你身边那些污秽的疫鬼接近我的家人!”
寒风里突然掺进了一缕腐败的恶臭,这腐臭渐渐凝成赤黑瘴气,理所当然的弥漫飘散。似乎会错意以为敏行在呼唤自己,霜痕消融的地面上,溢满粘液的纷纭脚印中,独角疫鬼再度争先恐后的拥挤而出……
“看见了吗——它们和我一样,都因为你而存在!”指尖沿着敏行的手臂攀上他面颊,珠锚抚慰着不知所措的青年,但那冶艳的眼神却摇曳着最深的绝望,“实际上……你厌恶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和我太过相似的自己,让那些不应存在的东西现形的自己!”
分不清蛊惑人的,究竟那缱绻的语声,还是那无法自拔的彷徨,敏行像被吸入似的凝望着珠锚青白的脸庞,倾听着不断翕动的红唇间逸出的语言:“我也一样厌恶你,讷言……看见现在的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所以……我来放你自由……”
小鸟挣扎扑翼的响动突然切断了珠锚的话语,短促的爆裂突兀而起,紧接着,毒蛇吐信般的丝丝声不断传来。珠锚的表情瞬间改变,她丢开敏行猛地压住身边的绣架——呼应小鸟的挣扎,鸟笼绣件上的一根发丝断裂了,随着那双翅膀的鼓动愈加强烈,整片花纹随即脱线崩溃。珠锚狠狠地咒骂着:“该死,封不住它了!”
——这又是珠锚的咒术?用死去女人的头发绣成牢笼,禁锢那有着银铃变貌的小鸟?
珠锚用穿了长发的针尖拼命按住崩裂的线头,她抬起眼,向敏行投射过来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狂躁与凶狠:“快抓住它!你不是已经厌恶了吗?只要抓住那只鸟就可以解脱了!快去,讷言!快!”
这么简单就可以解脱吗?可是……自己真的需要解脱吗?直到这一刻敏行才突然发现,即使面对着不堪忍受的彼岸世界,即使怀抱着极度灰暗的胆怯自卑,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就此解脱!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恶意的寒风……
檐头那片金色的梅枝霎时间被赤黑烟雾吞没,丰腴饱满的蜡质花瓣被腐蚀一样呈现出干瘪的黑褐,渐渐枯萎成炭灰般的粉末,在风里分解,摇散,消失……
敏行被瘴气熏痛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连视野也怪异的扭曲起来,变了形的景物中,那些黑红脚印渐渐连成一线,像不断蔓延的污血之流,独角暗影幢幢漂浮在浊流上,这些疫鬼摆脱了胶着在脚印上的姿态,得以迅捷地恣意妄行。它们骚然蠢动,沿着青石界巷散布向毫无生气的街市——那里,隐隐传来大量军靴踩踏碎冰的沉重响声。隆冬之城里,疫鬼无差别的狩猎即将开始……
一切都只因为那小鸟不在那里了!就在敏行短暂犹豫的瞬间,它已经不知去向……
“还是让它飞走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