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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东亭和一班侍卫年前就约好,正月十六同去逛灯市。因为十六的灯最多、人最多、月最亮、花最繁。
可是,十六这天将近午时忽有太监来报,传旨进宫,魏东亭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午门下恰碰到明珠同时奉诏入宫,早有太监等候:“请二位快点,廷议只怕已经开始了。”两人各自惊疑;事情何至于如此紧迫?
这次朝会的人很多,殿侧靠墙一溜矮几上坐着杰书、遏必隆、索额图和熊赐履,还有二十几个部院大臣坐在木机子上,都设有茶几,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地盯着康熙。魏东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国治和户部尚书米翰思较熟识外,其余的只有见面点头的交情。明珠却都认识,只不便说话,站在旁边一个个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
康熙今天穿得很整齐,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穿着酱色实地纱袍,套着石青蓝地纱褂一条金镶三色马尾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阔大的乾清宫御座前来回踱步,青缎皂靴踩在水磨青砖地下发出橐橐的声音。一回头见明珠和魏东亭还站在那里,他只点头说了句“坐下吧”,便不再理会。
乾清宫里正在举行郑重其事的廷议。这是次秘密会议,专门讨论三藩是否该撤的问题。
康熙未雨绸缪,他要在事态未公开化以前,先将主要大臣的意见统一起来。
康熙环视了一遍众位大臣,郑重地说道:“今日廷议,是想对三藩之事请诸卿拿个定见。诸卿可以畅所欲言,三藩该不该撤?能不能护?朕自当遐思而后断。”
谁知讨论一开始,便是意见纷纭,各执一词唇枪舌箭,互不相让。
兵部尚书明珠,提出边疆已定,三藩应撤。
户部尚书米翰思,认为应尽早撤藩,否则将酿成大患。
刑部尚书莫洛,认为三藩应撤。
大将军遏必隆认为应坚决撤去三藩。
然而更多的人反对撤藩。其理由一则是按原封王时的诏书,三藩应为永镇;二则是三藩并无异心,没必要撤;三则若移落他地,朝中经费不足;四则撤藩有失人心……
康熙听得生气,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熊赐履问道:“你熊赐履学坛领袖,每日讲的三纲五常,你说说,养痈遗患,日后恶疾大发,刀兵四起,还怎么个‘君为臣纲’法?”
熊赐履乃殿阁大学士,名望颇高,他强调不撤藩的理由是条件不成熟。听到康熙的问话,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说三藩不该撤,但该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另一回事。国家如今元气未复,骤然撤藩,如生不测之变,筹饷便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兵源也欠却,怎么应付呢?”
“万岁!”索额图接着熊赐履的话音说道,“三藩如今虽自成门户,却不见叛逆实迹。当初朝廷与吴三桂杀马盟誓,让他世守云南,如今无端下诏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议——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恰当。结结巴巴勉强把最后两个字挤了出来。
这是一种颇具讽刺的说法。
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使天下人认为清室背信弃义,而不是他们肆意谋反。
康熙却不这样看。
“晤?”康熙并不在乎索额图的刻薄话,沉着脸问道:“无端撤藩——你是这样看的?你讲讲,吴三桂每年从西藏私购一万匹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内蒙征马,这做什么用?他库中兵器已能装备七十万人,为什么还要日夜铸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说,直隶、山东、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选的官,方才连吏部尚书都讲不清楚,到处都是西选官!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为,朝廷竟无法节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话!”说至此,康熙显得很激动,至龙案前端起一杯凉茶咕咕一饮而尽,又冷笑道,“想不到诸臣枉食朝廷俸禄,竟说出此等迂腐的论调,实实令朕寒心!”
这番话声色俱厉,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索额图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万岁圣明!”明珠见索额图狼狈,心里暗笑,身子一挺朗声说道:“如今鳌拜内患已除,内外巨工,无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作气尽收全功,天下百姓厌憎割据,盼撤藩如大旱之望云霓,此时不撤,更待何时?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吴三桂不敢违抗。”
“不见得!”熊赐履冷冷说道。明珠这个话与今日开议时米翰思的话如出一辙,熊赐履很讨厌这种空泛的议论,便接口大声说道:“明珠面谀当今,此乃小人行径!方今天下百废待兴,元气并未恢复!自古一夫倡乱、万民遭难、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绝书,难道我们可以置君父于不顾,孤注一掷?”
“明珠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能说是面谀。”遏必隆挤了挤眼,干咳一声道,“撤藩确是民心所向,这个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国不能治呀!”
“臣以为熊赐履的话对,还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明珠瞧时,却是大理寺卿魏像枢在说话,“吴三桂前明时不过是一个总镇的前程,至危关头才封了个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岂能不思报效?”明珠正想反驳,旁边的魏东亭发话道:“魏像枢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吴三桂不反?”
“要撤也须有个万全之策!”熊赐履涨红着脸顶了上来,“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万一事有不虞,置宗庙社稷于何地?目下粮食仅能支用两年,存银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赐履说完,抢上去截住了,“我户部有钱有粮,可以支用五年!况且主上又不是说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着手准备撤藩,倘再有二年时光,我还可再积一年军饷!”
此话既出,殿中诸臣不禁窃窃私语。康熙也不禁愕然,转脸问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说没有钱嘛!”
“回万岁的话!”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声说到,“万岁此时说修殿,臣还是没钱!”索额图也起身说道:“请万岁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国治等几人是外宫进京述职的,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御前会议,见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言语尖刻,惊得背上一阵阵出汗。对米翰思如此强硬,大家正耽心康熙大发雷庭,不料康熙突然纵声大笑:“国家有此良臣,朕有何忧?张万强,让内务府记档,米翰思赏穿黄马褂,赐双眼花翎!”
黄马褂倒也罢了,双眼花翎在清初却是极为难得的殊荣。乌里雅苏台将军因功晋封侯爵,情愿爵位不要,请赐双眼孔雀花翎,顺治交部议处,到底没有给这个面子。如今米翰思无尺寸之功,仅积了数年军饷倒受到如此青睐,下臣们不禁发出一阵钦羡的赞叹。
米翰思激动得满面潮红,伏在地上重重叩头道:“万岁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内若不能再筹一年军饷,情愿纳还皇上赏赐!”
“方才熊赐履讲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赐履没读过《孟子》?社稷为重,君为轻!朕决策撤藩乃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权,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决。”康熙侃侃而言,庄重地坐回龙椅,按照自己拟定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说道,“诸大臣自今想事办事都依着这个宗旨。当初西汉七国之乱前也有过类似今日的争议。你等为君国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见,无论对与不对,朕概不降罪。索额图、熊赐履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撤藩前,必须做好周密准备,不可鲁莽行事。国家无平叛之力,就不能轻易下诏撤藩。就按今日议定的,各部司衙门退朝后各拟本司应办公务的条陈奏来,你们跪安吧!”
朝臣们被年仅二十余岁的康熙的胸怀、气度所感动,无不认为跟此明君,天下有何难事不可为?争论的事倒似乎被淡忘了。
殿中人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从洞开的门中一直照进殿内,康熙忽然觉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中午在皇后那里用了点心,到现在尚未进膳。他不觉暗自好笑,在落日的余辉里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腿脚,转身对侍立在御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们从午时立到这会儿,也累了,都下来松动松动——你去御膳房通知一声,说朕今日赏乾清宫侍卫共进晚餐,要御膳房总管亲自下厨指挥,拿出手段来,不要叫那些黑心厨子拿温火膳来对付,办完了事你就回来!”
穆子煦兴奋地答应一声去了。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几个新进侍卫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动着手脚,随便扯谈,只有魏东亭不入群,钉子一般站在殿旁守护。
廷宴十分丰盛,虽然每种数量不大,但品类却很多,一色儿都是御膳房高手制作。硕大的金碗盛着拉拉放在中间,什么燕窝挂炉鸭、野味热锅、芙蓉燕窝、苹果脍肥鸡、托汤鸭、额恩克林鹿尾酱、碎剁野鸡、红烩荔枝鱼、清蒸鱼翅鹿尾攒盘、羊鸟叉烧鹿肉,烧野猪肉………一道一道进了上来。
数十名侍卫凝目望着首席的康熙,见他含笑举箸,方一齐拿起筷子,拿捏着慢慢吃。康熙却显得很随便,并叫大伙不要拘禁,放开肚皮尽量地吃,畅快地喝。众侍卫见皇上如此和蔼亲切,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地吃喝起来,但时刻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不敢喝过了头。
酒过三巡之后,庭宴上的气氛异常活跃。魏东亭看到皇上整天没白没夜地操持政务费心劳神,身子明显地消瘦了,心里着实不安。这时趁着敬酒的功夫说道:“奴才瞧着主子身子骨儿倒挺硬朗,只是眼窝儿怎么有点抠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奴才倒有一付密方,皇上若肯采纳,不须用药,保管起到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作用!”
“噢,世上竟有这种奇药!”康熙正从盘中挟起一块海参,欲往嘴里送,闻听魏东亭此话,不觉一愣笑道:“朕还有点不相信,你且说说这种奇药究竟为何物。若有此功效,朕定当采纳。”
魏东亭用筷子一边拨着盘子里的一个烧糊了的花椒,一边诵起一首不知从哪里捡到的诗——
养身摄珍过大千,无思无忧即佛仙。
劝君还学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盐!
紧接着说道:“药引是出官走走。”
康熙把海参放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嚼着,一边笑道:“不知佛祖吃盐出于何典?”
“这事用不着查书。”魏东亭一脸正经地说道,“上个月随老佛爷去大觉寺进香,因有点饿,偷吃了一块供佛点心,竟是咸的!”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捧腹大笑,想不到这平日缄默不语的魏东亭竟有如此心机。康熙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他呷了口酒,望了望顶棚上的描金花漆图案,面露嘉许的神色,说道:“难得魏卿一片忠心!连日来,朕的确被三藩之事忙晕了头,是应该出去转转——昨天是元宵节,今天正好可以出去逛花灯,看跑旱船怎么样?”
众侍卫见皇上兴致很高,顿时欢呼雀跃。
康熙这餐御膳吃得甚是高兴,见天色已近黄昏,便命更衣,换了一身灰绸袍,头上戴一顶青毡帽,只令魏东亭、穆子煦等几名侍卫跟随,便出了宫门。
天还没尽黑,皇城里家家户户都挂出了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