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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四贞觉得自己学了这几年佛经,悟道已颇深了,自以为毫不含乎。于是,脱口问了一句:
“堂头大师傅,你莫非悟祥大师?”
老和尚心中暗自一惊,好厉害的女居士,竟然出口就向老纳挑问禅机。
不过,老和尚只微微一笑:
“女居士问禅不必问佛,问佛不必问禅!上下无光,一碧万顷。”
“哦,”孔四贞知道老和尚厉害,一笑道:
“那是儒家佛,非西方佛。”
“东方人向西方人求经,西方人谓旨在东方。”老和尚盘膝坐在庵堂的蒲团上。看来,遇到对手他也很高兴,合掌一揖道:
“佛在众生中,明心即是见佛。”
“我不为儒家佛。”孔四贞听老和尚让自己回到众生中去,断然说道。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
孔四贞边说边也盘膝坐在蒲团上。
老和尚听了一笑,道:
“西方宝树舞婆娑,却难结来长生果。”
孔四贞道:“不结算了。”
孔四贞吸了一口气,半晌又道:
“一少年喜作反语,偶尔骑马向邻翁讨酒,邻翁说‘没有下酒菜’,少年说‘杀我马’,邻翁说‘那你骑什么’,少年指着阶前鸡说‘骑它’,邻翁又道‘有鸡无柴’,少年道‘脱我布衫煮’,邻翁道,‘那你穿什么?’少年指着门前篱笆道,‘穿它’!”
老和尚听了孔四贞这番咄咄逼人的机锋语,呵呵大笑道:“指鸡说马,指衫说篱,谁穿谁煮?谁杀谁骑?参什么道,连自己本来的面目都不知晓!”
不等孔四贞再问,反戈一击问道:
“一道学先生教人只领略孔子一两句话,便终生受用不尽。有一学生向前一躬道,‘老师圣明,学生体察了圣人一句话,便觉心广体胖’,问是哪一句,回答说‘食不厌精,脸不厌细’!”
这些机锋语原是随参禅人的心境滚移,各所领会,各相抗拒。
孔四贞不觉显得有点尴尬,又道:
“诸佛妙理,不在文字之间,这个不须老法师指教。请问老法题,秃驴的‘秃’字如何写法?”
孔四贞话一出,觉得有点大失礼,正怕老和尚恼怒时,却见老和尚并不在意,合掌念佛道:
“这是女居士读书不留心处,秃驴之‘秃’,乃秀才之‘秀’,只是最后一笔向上勾罢了!”
“老法师自称‘贫僧’,孔四贞见没难住他,仍不甘心,又问,“贫”字怎样下笔?”
‘贫’字好写。”老和尚道,与‘贪’近似!”
“懂了!”孔四贞至此方合掌扳依,“民女蒙昧无知,多承老法师点化,要拜堂下为执拂女弟子!”
老和尚却道:“我知尔意:有求于佛而入佛,可终生而不得成佛。尔不能明心见性,不配为和尚弟子。”
孔四贞身子为之一震,不甘示弱地说道:
“和尚也是世人来,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尊在和尚蜇居深山古寺,耳不闻丝竹弦歌,目不视桃李颜色,面壁跌坐,对土偶木佛,便以为是无上菩提?”
老和尚莞尔一笑:“是老袖失言了!”
说着,老和尚站了起来,双手合会,面带赞许地说道:
“公主果然才思敏捷,快言直语,言语中充满着烈烈锐气,不愧为将门虎女!”
“不过,老纳不会收你为弟子,至少目前不会。环宇清风,拨云见日,公主很快就会脱离苦海的。”
说完,长袖一甩,跨出庵门,飘然而去。
孔四贞愣愣地坐在那儿,好久才悟过神来。
“难道我还能重见天日?”
这几天,孔四贞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一天,时正午牌,孙延龄单人独骑来到白衣庵。
只见这白衣庵四周全被茂密的丛林环绕,树木参天,果实累累,有红的,有绿的,有的树还正在开花。四周鸟声啾啾,鸣声怡人,令人乐而忘返。
守门的见是孙延龄来了,既不好通报,又不好不报,只好躲得远远的。
孙延龄沿着神道碑廊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但见院落整洁得连一根杂草也没有,古柏上苔藓斑驳,沿墙一带载种的梅树,一丛丛肥绿欲滴。
孙延龄踅过正殿,来到孔四贞竹图翠绕的精舍前,正踌躇间,听到孔四贞在后院叫道:
“梅香,把后头窗户上竹帘子放下来,地里苍蝇多,飞进来闹得人连觉也睡不成!”
隔着竹荫瞧时,孙延龄看见孔四贞布衣荆钗地立在廊下,正向绳上晾晒干菜。
孙延龄忙抢上几步进来,一躬到地,陪笑道:
“公主,我……瞧你来了……这些日子事较忙,一直没有空儿。乍一瞧,我还真不敢认你了,你比先前越发出落……”
“戴良臣!”
孔四贞只将箩中煮熟的湿淋淋的长豆角一把一把拎出来,朝绳上搭着,一边回头叫:
“快去把井绳上的吊勾收好,提水桶老是掉进井里,就不知道操点心?”
“公主……”
孙延龄涎着笑脸又叫一声,见毫无反响便忙着过来帮她搬菜箩,拎菜。
孔四贞忽然失惊地叫道:
“哟!这不是吴三桂大周家的临江王么?怎么今儿得闲了?到民妇家有何贵干呀?快停手,快停手,这可不是王爷干的事!辱没了王爷的尊颜,屈尊了王爷的贵体,民妇可担当不起呀!”
孙延龄知道必有这番奚落,尴尬地干笑着说道:
“哪里是什么临江王,延龄来给您请安了!”说着,便给她作了一个揖。绿荫深处传来“嗤”的笑声,忙回头瞧时,却连人影不见。
“你不是临江王?”
孔四贞柳眉倒竖,明眸圆睁,逼近一步问道:
“怎么穿这衣服,早先的辫子哪去了?这倒奇了,先头说是额驸,后头又说是王爷,如今又不是王爷了,莫不是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嗐!”
孙延龄口吃了半日,终于勉强笑道:
“公主别挖苦我了,是我吃屎,打错了主意,没听你的好言,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求公主代我想个法儿……”
孔四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声,坐在豆架下石墩上,理着头发,半晌才道: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能有什么法儿?再说,你如今是王爷,满得意的嘛,怎么又说‘吃了屎’,‘打错了主意’,‘悔青了肠子呢’?苦巴巴地跑来跟我说这些个,这不是来寒碜我孔四贞吗!”
“求公主救我一命!”
孙延龄心一横,硬着头皮跪在孔四贞面前,拱着手道:“目下境况十分为难,前有深谷,后有饿狼,求你念我们夫妻情份,前些年的恩爱蜜意,进京在圣上跟前为我转圜,延龄……不忘你的恩情!后半辈子一定好好侍奉公主,惟公主命是从!这辈子报不完,我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说着,想起自己身处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顾茫然,举目无亲,已是泪如泉涌:
“实言相告,我如今哭都没地方哭……尚之信十万精兵虎视眈眈,傅宏烈,莽依图近在咫尺,兵士们不愿打……又缺粮缺脑……十停已逃去四停……”
他双手掩面,尽量抑制自己,可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孔四贞见他这样,想起前事,不觉灰心,啐道:
“从前怎样劝你来?偏是不听!叫人调唆得发疯,要做反叛王爷!这会子好了,王爷做了,还来缠我?杀青儿那时,怎么就不念夫妻情份了?”
说着,孔四贞便拭泪。
孙延龄听了这话觉得有缝儿,擤了擤鼻涕,打了一躬,又作了一揖,哆哆嗦嗦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孔四贞,咽着声儿说道:
“回公主的话,青儿实在不是我杀的。他一连杀了我四个千总,众人恼了,围住他用乱刀砍伤了他……我虽走错了道儿,天地良心,一刻也没敢忘了公主。这便是……见证!”
孔四贞默然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头包的是一只金钗,是成婚三个月后,自己赠给孙延龄的,没想到这冤家至今还好好地保存着……孔四贞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从前。
那一天,孔四贞和孙延龄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因为孙延龄进京是皇上下旨召见的,并没什么家眷在京,除了几个随从外,别无他人。于是,皇上特赐一座府第,作为驸马府。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这期间时间很短。孙延龄既得随时听召,向皇上禀报事务,又得筹划婚礼,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孔四贞的一切,并不用自己费心,完全由太皇太后和皇后给张罗去了。
虽说出身于将门,从小就习武,又当了这么长时间女武官,但女子的娇羞也在所难免,好几次,她都想趁皇上召见孙延龄时去偷看一下,这未来的驸马究竟如何,但都没敢去。
她终日在猜想着这未来的郎君的种种可人之处,雄武的身材,英俊的脸蛋,既温柔又体贴……
那一天,终于到了。孔四贞和孙延龄完成了婚礼。
满人有许多规矩,行婚礼在晚上而不在白天。而孔四贞是做为太皇太后的干女儿来出嫁的,自然也应采用满人的礼俗。
孔四贞是和硕公主,当然规矩也就颇多,排场也就较排场。
那夜,迎亲队伍真是浩浩荡荡的,街上挤满了人看热闹。
一个汉人的女儿竟然独蒙满族的皇上恩赐而升为公主,以满人的公主出嫁之礼待之,谁不感到好奇?谁不想目睹一下这朝第一例的盛况?
婚礼队伍蜿蜒了两里路。
孙延龄骑马前行,后面有仪仗队、宫灯队、旗旗队、华盖队、宫扇队、喜字灯笼队……
再后面是八抬大红轿子,坐着陪嫁宫女,然后才是公主孔四贞那乘措金镶凤的大红喜轿子。她贴身的奶妈崔嬷嬷,带着七宫中有福的嬷嬷,扶着轿子缓缓前进。
孔四贞几次试着从轿帘的缝中,想看看驸马的尊荣,可惜隔得太远,又在晚上,怎么也看不清,只看见孙延龄骑着马在前面,不紧不慢地随着婚礼队在行动着。
当晚,经过了繁复的婚礼程序,孙延龄和孔四贞终于被送进了洞房。
又经过一番恍忧惚惚的折腾,新娘的头盖掀了,合欢酒也喝了,子孙饽饽也吃了……
众人终于退出了洞房。
孔四贞和他的额驸面对面了。
孔四贞羞答答地注视着新郎官:只见他身穿一领红衫,头戴软翅帽,高高个子,俊美的脸蛋……两只火辣辣的眼睛在凝视她。
她娇羞地一红脸,低下了头。
而孙延龄凝神看着:公主穿金戴银,珠围翠绕,盛妆的脸庞圆圆润润,两道柳叶眉斜扫入鬓,垂着的眼睫毛浓密修长,嘴角挂着个浅浅的微笑,一半儿羞涩,一半儿妩媚,真是天生丽质,仪态万方。心里却剧烈地翻滚着,眼中快冒出火来。
这时,门外高声朗诵一声:
“请公主与额驸,行‘合雹’之礼!”
接着,又一个人朗声说道:
“唱‘合和歌’!”
于是,门外檀板声响,“合和歌”有板有眼,起伏有致地唱了起来。
孔四贞的头垂得更低,却用眼角偷偷地瞄了一下孙延龄。
这不经意的一瞄,早已情急难耐的额附竟一下子捕捉到了。
这种暗示给了他充足的勇气和胆量。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