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台下的人小声议论:“赵六的姑姑是徐仙儿的娘,他们是表兄弟。”
鲁立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缩缩地走到大人物身边,尴尬地说着什么。大人物摩娑着光滑的石砚,干瘦的脸上,露出了一股杀气。大人物用白眼盯着鲁立人,冷冷地说:“难道这么点小事,还要我替你处理?”
鲁立人掏出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双手绕到脑后紧了紧红布带子,蜡黄着脸,走到台前,高声宣布:“我们的政府是人民大众的政府,是执行人民意愿的,现在,我请求大家,凡是同意枪毙司马库的子女的,举起收手来!”
上官盼弟怒冲冲地质问鲁立人:“你疯了吗?”
台下的百姓都深沉地垂着头,没人举手,也没人出声。
鲁立人用目光请教大人物。
大人物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对鲁立人说:“你再问一下台下,有没有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
鲁立人道:“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请举手。”
群众依然深沉地低着头,不举手,也不出声。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说:“徐仙儿,实在要抵命,就把我枪毙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吊死的,她死于血山崩,她的病根还是闹土匪那阵子落下的。你娘的后事还是俺婆婆帮助料理的。”
大人物站起来,转身往台后走去。
鲁立人慌忙追上去。
在土台子后边的空地上,大人物低沉地、快速地说着话,他的细长柔软的白手不时地举起,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劈着,好像一把白亮的刀,砍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大人物的保镖们簇拥着大人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鲁立人站在那儿,低着头,像一根木头。他站在那儿好久,才苏醒过来,拖着两条看起来很沉的腿,无精打采地回到县长应该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种疯狂的目光盯着我们,眼珠子好久不转。他那样子真可怜。他终于张开嘴,眼里射出赌徒下大注时的凶光,说:
“我宣布,判处司马库之子司马粮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司马库之女司马凤、司马凰死刑,立即执行!”
母亲身体摇晃了一下,但马上立稳。她说:“我看你们哪个敢!”
母亲揽着司马凤和司马凰。司马粮机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后爬去。百姓们的身体好像不经意地摇晃着,遮挡着爬行中的司马粮。
“孙不言!”鲁立人大吼着:“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骂道:“你昏了头,下这样的命令?”
“我没有昏头,我非常清醒。”鲁立人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说。
哑巴犹犹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后跟着两个区小队队员。
司马粮爬出人群,猛地跳起来,从两个岗哨之间,飞快地蹿上河堤。
“跑了,跑了!”台上的队员喊着。
站岗的士兵从肩上摘下枪,拉大栓,上子弹,然后对着空中放了几枪。司马粮早已消逝在河堤上的灌木丛中。
哑巴带着队员,跨越了一个个黑的脊背,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的儿子大哑和二哑用孤独、傲慢的目光仰望着他。他伸出铁打的前爪时,母亲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他缩回前爪去擦脸,擦完了脸又伸爪,母亲又啐他一口,但这次力道不够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扭回脖子,望着土台子上的人。鲁立人背着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捂着脸。县区干部和武装队员们都泥巴着脸,宛若庙堂里的偶像。哑巴坚硬的下腭习惯地抖着,嘴里说:“脱,脱,脱……”
母亲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着:“畜生!你先杀了我吧……”
母亲对着哑巴扑上去,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
哑巴摸了一下脸,把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好像要辨认手指上沾着什么东西。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到狮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会儿,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尝手指上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嗷嗷地叫着,推了母亲一掌,母亲轻飘飘地跌在我们面前。我们哭着扑到母亲身上。
哑巴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扔到一边。我落在一个女人的脊梁上,沙枣花落在我的肚子上。鲁胜利落在一个老头脊梁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哑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使劲抖擞也抖擞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哑抱住他爹的腿,啃着他爹生硬的膝盖。哑巴飞起一脚,二哑翻着跟头,砸在一个中年汉子头上。哑巴一甩胳膊,大哑嘴里叼着一块皮肉,扑扑楞楞地飞到一个老太太怀里。
哑巴左手提拎着司马凤,右手提拎着司马凰,高抬腿,深落脚,像在泥潭里行走。走到土台子前,他扬起左臂,扔上去司马凤;扬起右臂,扔上去司马凰。司马凤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司马凰也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都被台下的哑巴接住。哑巴再次把她们扔了上去。母亲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台前跑,刚跑了两步,就跌倒了。
鲁立人停止踱步,悲凉地说:“穷苦的老少爷们,你们说,我鲁立人还是不是个人?枪毙这两个孩子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痛啊,这毕竞是两个孩子,何况她们还跟我沾亲带故。但正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我才不得不流着泪宣判她们的死刑。老少爷们,从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吧,枪毙了司马库的子女,我们就没退路了。我们枪毙的看起来是两个孩子,其实不是孩子,我们枪毙的是一种反动落后的社会制度,枪毙的是两个符号!老少爷们,起来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他因高声叫喊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发了白,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一个县府干部上去为他捶背,他摆手拒绝。他总算理顺了呼吸,佝偻着腹背,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像痨病鬼一样喘息着说:“执行吧……”
哑巴蹦上台,挟起那两个女孩,大踏步地走到池塘边。他放下女孩,往后倒退了十几步。两个女孩互相搂抱着,狭长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黄金粉。那四只小眼睛,惊恐地望着哑巴。哑巴掏出盒子枪,沉重地举起来,他的手腕鲜血淋漓。他的手在颤抖,那只盒子枪好像有二十斤重,举得非常吃力。他终于把枪举起来,“叭”地放了一枪。举枪的手往上一跳,枪口喷出一股蓝烟,他的胳膊随即软弱地耷拉下去。子弹从女孩的头顶上飞过去,钻到了池塘前的土地上,拱起了一片泥土。
有一个女人,像—条风帆倾斜的船,飞快地沿着河堤下被黄草夹峙的便道滑过来。她一边奔跑—边鸣叫,像一只赶来护雏的母鸡。从她在河堤下一出现,我便认出了她是大姐。她是做为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免于参加斗争大会的。做为汉奸沙月亮的未亡人,她就该当枪毙;如果人们知道了她跟司马库的一夜风流,她就该当被枪毙两次。我为自投罗网的大姐深深地担着忧。大姐径直扑向池塘,挡在了两个女孩的前面。“杀我吧,杀我吧,”大姐猖狂地喊叫着,“我跟司马库睡过觉了,我就是她们的娘!”
哑巴又抖动着他的下腭骨,来表现他内心涌起的波澜。他举起枪,阴沉地说:“脱——脱——脱——。”
大姐毫不犹豫地解开衣扣,袒露出她的精美绝伦的双乳。哑巴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巴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巴的哑巴模样骇人欲绝。他用手托着下巴唯恐失去下巴,口是心非地说:“脱——脱——脱——”。大姐顺从地把褂子脱下来,裸露出上半身。她的脸是黑的,但她的身体是白的,白得闪着磁光。在那个阴霾的上午里,大姐光着背与哑巴叫劲。哑巴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走到大姐脚前,这个生铁般的男人,竞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人一样;哗啦啦四分五裂,胳膊一处腿一处,肠子遍地爬如臃肿的蛇,—个紫红的心脏在他的双手里跳跃。好不容易这些迸散的零部件又归了位。哑巴跪在大姐面前,双手搂着她的屁股,他的大头,伏在她的肚皮上。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鲁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仿佛口里含着热粘糕,都好像手里捧着刺猬。众人都偷觑着池塘边的情景,无法知道他们的心情。
“孙不言!”鲁立人疲软地喊了—声,但坚挺的孙不言不予理睬。
上官盼弟跳下台子,跑到池塘边,捡起地上的褂子,披在大姐身上,她想拉开大姐,但大姐的下半身已与哑巴的身体联结在一起,盼弟如何拉得开?盼弟倒攥着手枪,给了哑巴的肩膀—下子。哑巴抬起脸,双眼里竟然全是泪水。
后来发生的事情至今是个谜,谜底有十几种,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也说不清——正当上官盼弟面对着哑巴的满眼泪水发呆时,正当司马凤司马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用惊恐的眼睛寻找着姥姥时,正当母亲苏醒过来呻唤着往池塘边跑去时,正当瞎子徐仙儿良心发现地说‘县长,不要杀她们了,俺娘不是吊死的,俺老婆死了不全怨司马库’时,正当两条野狗在回回女人家的废墟里厮咬时,正当我甜蜜而忧伤地回忆起我与上官来弟在驴槽里的暧昧游戏、口腔里满是她那沾着灰垢、有弹性的乳头味道时,正当个别人在猜测着那个大人物的来历与去向时——就看到有两骑从东南方向像旋风—般刮来。两匹马一匹白如雪,一匹黑如炭。白马上的骑手身穿黑衣,脸的下半部用黑布蒙住,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黑马上的骑手身穿白衣,脸的下半部用白布蒙住,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这两个人手持双枪,骑术精良,在马上双腿绷得笔直,上身前倾。临近池塘时,他们对空各打了一梭子弹,吓得那些县、区干部和持枪的队员倒伏在地。他们策马绕着池塘旋转,马的身体在奔跑中倾斜起来,弯成优美的弧形。就在马匹围绕着池塘倾斜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各开了一枪,然后策马而去。马的尾巴飘扬,如烟似雾。他们一转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来如春风去如秋风,似真似幻,仿佛一个梦境。他们走了,人们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人们看到:倒伏在池塘边上的司马凤和司马凰的脑袋上各中了一枪,子弹从她们的额头正中钻进去,从后脑勺上钻出来,位置不差分毫,令人惊叹不止。
…………………………………………………………………
第二十六章
撤退的第一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摆、颤抖。喜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演讲。他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一个大战场,
不撤退,等于死!乌鸦落满了黑松树,还落在了坟墓前的石人石马上。它们“啊”,它们“哇”,渲染着鲁立人的演讲气氛,助长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极大地坚定了老百姓跟随县、区政府逃亡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