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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春雨霏霏,“独角兽乳罩大世界”董事长上官金童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他在熄了灯的店堂里幸福地徘徊着,楼上不时传下来女售货员们的说笑声。商店生意兴隆,去纺织区的活人大推销极为成功,他已在大栏市掀起一阵奶头风,女人恨不得像那些俄罗斯舞女一样,只戴着乳罩上大街游行。副市长的公子与市茂腔剧团的女演员孟娇娇订婚,一次就购买了精美乳罩七百七十七只。乳罩销售量大增,金钱滚滚而来。店里人手紧张,昨天刚在电视台做了招聘店员广告,今天就有二百多个姑娘前来报名……太让人兴奋了。他把头抵在玻璃上,看着外边的情景,也借此使头脑清醒,刹住疯狂联想的马车。大街两边的商店都已打烊,霓虹灯在银亮的雨丝中闪烁。新开通的8路公共汽车,在沙梁子和八角井之间跑来跑去。百鸟餐厅外是一株法国梧桐,湿漉漉的枝条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摇摆。去年的梧桐球儿还挂在枝头,今年的新叶已经发育。树下是8路汽车站牌。站牌下站着一个撑着花布雨伞等车的姑娘。天气虽不甚暖和但她已穿上裙子。粉红色的半高腰塑料雨鞋闪闪发光。雨珠轻轻地从伞棱上滑下来。一团团如烟如雾的湿气在街上滚动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平整光滑,被雨水淋湿,泛着霓虹灯的光,五颜六色,亮晶晶的,十分美丽。几个骑山地自行车的披头青年弓着腰撅着臀,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在马路上追逐。他们对着等车的姑娘吹口哨,说脏话。姑娘把雨伞低垂,遮住了上半身。披头青年呼啸而去。8
路汽车拖泥带水地驰来了。在站牌前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猛然煞住,车里一阵混乱。一会儿工夫它就开走了。雨水被车轮溅起来,一片片的亮光。那个持雨伞的姑娘随车而去。但8路车载走了一个姑娘却卸下了一个少妇。它吐故纳新。刚下车时她显得有些迷悯。在细雨中她茫然四顾。很快她便径直地对着“独角兽乳罩大世界”,对着站在幽暗店堂里的上官金童走来。她穿着一件鸭蛋青色风雨衣,裸着头。似乎是蓝色的头发。蓝色的头发用力地往后梳过去,显出寒光闪闪的额头。她惨白的脸似乎被阴森森的迷雾笼罩着。上官金童断定她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后来证明他的感觉完全准确。她对着玻璃橱窗走过来时,上官金童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慌。他感到这个女人阴森森的精神已经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弥漫在店堂里。她还未逼近玻璃就把店堂变成了灵堂。上官金童想躲,但他就像被癞蛤蟆盯住的虫子,已经动弹不得。这个穿风雨衣的女人目光锐利。你必须承认她的眼睛很美丽,但她的眼睛的确非常骇人。她准确地站在了上官金童对面。按照自然的规律,他在暗处,她在明处,她不应该发现站在不锈钢货架前的他,但毫无疑问她发现了,而且知道他是谁。她的目标非常明确,她适才在车站旁边、梧桐树下的茫然四顾完全是故意做出来的,是个迷惑人的假象。尽管后来她说:是上帝在黑暗中指给我一条道路,让我走到你身边。但上官金童始终认为,一切都是预谋,尤其当他得知这个女人就是广播局长“独角兽”孀居的大女儿时。他坚信“独角兽”也参与了策划。
就像情人约会一样,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中间隔着一道泪珠滚滚的玻璃。她对着他微笑着。她的腮上有两道深深的、由酒涡演变成的皱纹。隔着玻璃他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股酸溜溜的寡妇气味。一种深深的同情心涌上他的心头。这同情心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在从玻璃缝里透进来的腥咸的泥土气息中,很快地生根发芽,变化成为同病相怜的感觉。上官金童看着她,竟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熟人,泪水从他眼里涌出来。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挂在她的惨白的腮上。他感到没有理由不开门了。他开了门。伴随着突然放大了的雨声,伴随着潮湿清冽的空气和浓重的泥土气息,她非常自然地扑到他的怀里。她的嘴主动地凑在了他的嘴上。他的手伸进了她的风雨衣,摸到了那两个像用硬纸壳糊成的乳罩。她头发里和衣领上那股腥冷的泥土气息使上官金童清醒了。他急忙把手从她的乳罩里抽出来,心中后悔莫及。但是,就像吞下金钩的乌龟一样,后悔也晚了。
他没有理由不把她带到自己房间里去。
他插上门,想想又感到不合适,急忙去拔开。他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坐。她不坐。他慌乱地搓着手。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无事生非,恨自己品行不端。如果能剁掉一根手指而免除罪过,让生活回到半小时前,我会毫不犹豫,他想着。但手指是剁不掉,掉了手也无济于事,被你摸过了的、吻过了的姑娘正站在你的房间里掩着脸哭泣,她是真哭,不是假哭,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啪哒啪哒”地滴落在她被雨水淋湿了的风衣上。天呐,她已经不满足于无声的哭泣。她的肩膀颤动起来,她的手掌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她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上官金童遏制着对这个散发着洞穴皮毛兽味道的女人的厌恶之情,把她按坐在自己的大老板团团转高背真皮红色意大利罗马城制造的沙发上。他又把她拉起来,为她脱下湿漉漉的风衣。脱风衣时你的手总不能继续捂着脸吧?她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哪是鼻涕,哪是眼泪。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个丑陋的女人,塌鼻子,突嘴巴,下巴尖细,像黄鼠狼一样。刚才隔着玻璃时,为什么她很有风情?是谁欺骗了我?吃惊的还在后边,一脱掉风衣,上官金童暗自叫了—声亲娘,这个皮肤上满是黑痦子的女人,竟然没穿内衣,只戴着两只“独角兽乳罩大世界”卖出去的蓝色乳罩。乳罩上的标价条还没揭掉。她像不好意思,又捂起脸来,天哪,两撮黑色的、梢儿是黄色的腋毛露出来,一股汗酸味从那里放出。上官金童狼狈透顶,急忙用那件风雨衣去遮掩她,她一抖肩膀就让风雨衣滑落下去。他插上门,拉上厚窗帘,把桂花大楼美丽的灯光挡住,把清冷诱人的春雨之夜挡住。他冲了一杯热咖啡给她,说:姑娘,我该死,我老有少心活该死,您千万别哭,我最怕女人哭,您只要不哭,赶明儿把我送到公安局里去也行,您现在扇我七九六十三个耳光子也行,让我跪下给您叩七九六十三个响头也行,您一哭,我就感到罪孽深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他拿来干毛巾,笨手笨脚地为她擦脸,她像只小鸟一样仰着脸等他来擦。他想,装孙子吧,装吧,上官金童,你这倒霉蛋,你这记吃不记打的猪。好好哄着,哄走了就去庙里磕头烧香谢菩萨,天老爷,我可不愿再去劳改农场蹲上十五年了。
给她擦罢头脸,劝她喝咖啡。双手端起来,心里想,我摸了你的奶子,你就是我奶奶,我就是你的孙子了。什么“抓住乳房就等于抓住了女人”,屁话,应该改成,“你还没抓住乳房就被女人抓住了”,你往哪里跑?喝吧,喝点,求求您了,好姑娘。她风情万种地盯了上官金童一眼,上官金童却感到万箭钻心,钻上一万个洞眼又养上一万只蚯蚓。她装出哭得头晕眼花的样子在上官金童的扶持下伸出长长的嘴喝了一口咖啡。终于不哭了。上官金童把咖啡递到她手里。她双手捧着咖啡,像一个三岁左右的刚哭过的小女孩一样还“欧欧”地响着嗓子把鼻子一抽一抽,太做作了,蹲过十五年劳改农场又蹲过三年精神病院的上官金童想,想着想着,他的心有点狠起来。是你扑到我的怀里来的,是你把嘴主动地凑到我的嘴上来的,我的唯一的错误是摸了你的乳房,但我做乳罩商店的大老板天天和乳房打交道,什么样的乳房没摸过?这不过是工作需要职业习惯,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想到此他说:姑娘,夜深了,你该走了!他说着,拿起她的风雨衣,想给她披到肩上。她的嘴猛地咧开,手中的咖啡杯沿着她的胸脯,经过肚皮,掉在地上。谁知道是真的如五雷轰顶还是故意表演呢?
该把你送到茂腔剧团里去演戏。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那么响,哭得那么亮,在这宁静的雨夜里,偶尔才有一辆夜猫子汽车驶过,然后是更加的宁静,她的哭声那么响亮,显然是要让全市人民群众都听到。他心中充满怒火,但一个火星儿也不敢冒出来。正好桌子上有两块像小炸弹一样的金纸果仁巧克力,他匆忙剥掉一块金纸,把那个黑不溜丢的糖丸子塞到她嘴里,用咬牙切齿的温柔腔调劝说着:姑娘,姑娘,好姑娘,不要哭,吃块糖……她把糖吐出来,巧克力糖丸子像屎壳郎蛋子一样在地上滚,把羊毛地毯都滚脏了。她继续大哭。上官金童急忙又剥开那块巧克力,把糖丸子塞到她嘴里,她当然不会乖乖吃糖,又要往外吐,他伸手去堵,她举起拳头,打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一低头,发现在那副蓝色的乳罩里,她的双乳白白的,在那里边跳动着。他心中的恼怒顿时变质,一股怜惜之情使他软弱下来。他胡胡涂涂地抱住了她冰凉的肩头。然后又是接吻什么的,巧克力粘稠地把两个人的嘴都糊住了。
好久好久过去了。他知道天亮之前不可能把这女人打发走了,何况又抱又吻了,感情又深了一层,责任又大了许多。她眼泪汪汪地说:“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吗?”
“不不,”上官金童说,“我讨厌我自己,姑娘你不了解我,我蹲过牢,进过精神病院,女人沾上我就要倒霉,姑娘,我不想害你……”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又捂起了脸,哭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爱你,我老早就偷偷地爱上你了……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任,我只求你让我在你身边待一会儿就行了,就心满……意足了……”
她就那么赤着背往外走去,在门那儿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拉开了门。
上宫金童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痛骂着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把人想得太坏了,你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纯情的女人,一个遭遇了巨大不幸的小寡妇就这样伤心地走了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东西,值得人家爱吗?你是冷血的动物?是青蛙还是毒蛇?你就这样让她孤身一人,深更半夜里,冒着冰凉的雨走了吗?她淋了雨会感冒的,她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了。社会治安不好,流氓很多,她这样出去,碰上流氓怎么办?
他冲上去,把在走廊里哭泣的她抱了回来,她顺从地搂着他的脖子。嗅着她头发的油腻气味,他马上又后悔了。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她抱到了自己床上。
她用羊一样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是你的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一耸身就把乳房从乳罩里脱了出来。这是两只距离很近的乳房。上官金童警告着自己,不能,决不能。但她已经把挺起的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小可怜儿,她摸着他的头发,如释重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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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往结婚登记簿上按手印时,上官金童心里难过极了,但他还是按了。他知道自己不爱这个女人,甚至恨这个女人。他一不知道她的年龄,二不知道她的姓名,三不知道她的身世。走出民政助理的办公室,他才问:“你叫什么?”
她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