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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各大船帮,不负中国的,应该不止楚帮!”卢作孚道。
上游,一声高亢的四川风格的川江号子,拔地而起。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各具川江上游不同江段地域方音特色的川江号子响起,来自上游,也来自下游……先前还空旷苍茫的川江上,一支又一支船队突破迷蒙雾色向宜昌码头聚集。追随卢作孚行走川江多年的李果果毫不费事便能辨出:红色的是大红旗帮旗帜,黄色的是云开帮旗帜,一条凶龙一般的蜈蚣腾空的长长如风筝的,是蜈蚣帮旗帜……
望着卢作孚,李果果生出些悔意,早知今日,昨天便该跟着卢作孚上那醉眼的船,听听卢作孚到底是如何与各大船帮老大们对话的,肯定比在课堂上听他上几节钟的课收获还大!
再过二十年,为大炼钢铁,李果果押送家中一堆铁锅、铁杓、铁架床、摇篮铁轮等但凡沾铁的家私,由千厮门上了一条木船,打算渡小河送去对岸乡下集中的炼铁炉中,无意中看到扳船老者面熟,上前一问,真是当年川江云开帮老大黄老九。黄老九也认出李果果,自然问起卢作孚。李果果说,卢作孚离世已经六年。黄老九一叹,当晚便邀李果果去家中一醉,自然忆起最后一回见卢作孚时——李果果一听,巧了,说的正是20年前12月23日到醉眼船上那段往事。李果果生怕漏掉一字,最后听出了个大概:那天接到楚帮醉眼派人送来的口头帖子后,黄老九立马叫手下撑了船去,是头一个到的。还没上醉眼的船,便听得醉眼和卢先生(黄老九这一夜摆的龙门阵,无一次直呼“卢作孚”姓名,一律称“卢先生”)说话:“川江上,都说卢先生爱船如命,醉眼亲眼见到先生抗旨保船,才晓得这话说假了!”
卢先生望着醉眼。
醉眼说:“该是——要船不要命。”
卢先生痴痴地望着靠在下游12码头的一条民字轮说:“我怕。”
“交船,等于要了你的命。抗命保船,命就怕保不住……”
卢先生却不说船,“枯水期,快到了吧?”
醉眼惊道:“先生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走船?原来先生今天找醉眼,是为这事!”
黄老九见二人说得正热闹,便命手下将船靠帮,却不急于跳帮,站在自家船上,隔船相望,见卢先生看着江水中他自己的影像,被码头荒滩上堆不下,一直堆到峡口团转的那些没装配好的大炮筒子、兵工机床包围了。卢先生说:“船没了,可以再造。公司没了,可以再办。国家这一段血脉没了,我们还到哪里去行船?还到哪里去办公司搞事业?”
醉眼好像有点儿烦躁上火,抱起他那坛子猛灌一口,说:“先生在公司又没股份,上面叫交船,你索性交了!交了船,肩头一缩,什么大运输大撤退的担子,不就全交了,谁还敢来找你先生?”
卢先生摇头道:“不。我不抗命不交船,就为了不肯交出肩头上这副担子。”
“舍不得?”
卢先生点头道:“舍不得。这副担子是国家交付在卢作孚肩头上的。”
醉眼冷笑着说:“大公无私?”
卢先生抬眼看醉眼,也跟着冷笑着问:“大公无私?”
醉眼道:“先生是读书人。醉眼不读书。听茶馆里说书人说过,盘古开天地到如今,中国但凡碰上这种时候,读书人最爱的,就这四个字!”
黄老九晓得的,楚帮这位老大,跟他自己一样,一辈子川江上跑船,虽不读书,船一拢岸,却爱到茶馆里听说书,久而久之,说出话来便会捎带上说书人腔调语句。
卢先生接话:“盘古开天地到如今,多少中国读书人,碰上这种时候,确实最爱拿大公二字,来镇压自己的私心。完了,告诉自己,告诉他人,这叫——大公无私!”
醉眼问:“先生你?”
卢先生说:“作孚不必费这事!”
“此话怎讲?”醉眼下不禁问。
“作孚来此世上,就为堂堂正正做一辈子人。有朝一日——去世,不过堂堂正正了此一生。”
醉眼显然头一回听此论,一震,老江湖的眼睛,像小崽儿一样瞪圆了望着卢先生。
卢先生问:“醉兄,你说我这是‘公’,还是‘私’?”
不晓得醉眼是为那坛酒,还是为这席话,有些恍惚,“说是公,又非无私。说是私……,又非‘自私’,也不像‘小私’,莫非,是大私?”
卢先生大笑:“好一个——大私!正要醉眼兄这话,作孚活这一辈子,要说‘大公无私’,倒不如说‘大私无公’。公私公私,公也罢,私也罢,到了这种时候,我眼下想的,只是这家叫‘民生’的公司,如何完成打抗战时国家交付在宜昌码头的这摊子公事,也了了我这辈子做人的一段私愿!”
醉眼喝完一坛,将空坛轻轻放入水中,一巴掌拍下去,看这空坛滴溜溜顺水流去,人已倒向舱中。这人就这老德性,是从他屋老汉醉鱼那里学过来的。醉眼没吃过一口奶,是醉鱼拿酒把他喂大的。
醉眼又问:“你要我做什么?”
卢先生反问:“千里川江,千艘木船,醉兄当知,各归何派何帮?”
“今天这坛酒,你算没白请!千里川江,千艘木船,各归八大船帮,宜昌一截,归我楚帮!”
卢先生问:“上走巫山、巫溪、奉节一截……”
“巫奉帮!”
卢先生接着说:“再上走云阳、开县……”
醉眼接下来就说到了黄老九,“云开帮。”
“万县……”
醉眼说:“南浦帮!”
“忠州……”
醉眼对答如流:“忠州帮!再上走,长寿、涪陵、丰都——长涪丰帮,泸县、宜宾,一路走到川江尽头——尽归蜈蚣旗帮。当中漏脱重庆一截,外搭朝天门岔出去的嘉陵江不说,那是先生老家老营盘!”
卢先生脱口应道:“渠帮、遂帮、州帮……”
醉眼说:“三帮王爷会,统归大红旗帮!”
卢先生问:“醉兄可知枯水期来临之前,这川江上可走船的时间,还剩多少天?”
醉眼肯定看出卢先生要说的话不在这里,说:“先生心头揣着明白!醉眼也懒装得糊涂。明说吧,剩下这四十天里,先生要给楚帮派个哪样活路?”
卢先生说:“呼唤自宜昌到宜宾,千里川江八大船帮诸位英雄好汉,助我一臂之力!”
“今天这坛老酒不好喝哇!先生一定清楚枯水到来前剩下不多的日子中,要抢运的货有多少?”
卢先生望一眼荒滩,“醉兄一目了然!”
醉眼说:“川江走的柏木船,要说装货吨位,大不过一百二,顶多一百四,小才十来吨,静水无风,日行五十里。顺风满帆,一个钟点行得一天的路!但一进三峡,一闯险滩,话当另说!有风无风不问,全靠纤夫。便有一百、二百纤夫之力,每个钟点船行也仅数丈,崆岭牛肝马肺峡那样的鬼门关,甚至寸尺难前。”
卢先生不语,黄老九这才跳帮上了醉眼的船。陆续,八大船帮老大都聚在船上。
黄老九先到先开腔:“这种时候,卢先生召来我们八大船帮,要用我们的木船……”
蜈蚣旗帮老大焦老幺说:“卢先生舍命保下的轮船呢?”
卢先生说:“我首先全部投入撤退。”
焦老幺望荒滩说:“把这荒滩运空,要多久?”
“一年。”
黄老九说:“川江八大船帮就算全到场,要运三年!枯水眼看已到,卢先生要在四十来天内运空这荒滩,除非是龙王爷显圣!”
卢先生说:“自古,宜昌是卡住长江——川江的一道咽喉,这种时候,宜昌卡住的是中国的咽喉。”
众老大没人应这话。
大红旗帮老大周凤池叹道:“卢先生,你我合川家乡人,从小看着长大。要说精忠报国,我服你!”
这周凤池,正是当年渠帮舵把子大爷、卢先生的老乡亲宝老船手下,人说宝老船落葬时,周凤池曾在合川小河边上那块无字碑前扶持过宝老船的儿,那儿子好像叫宝什么名字,后来卢先生把他拉扯大,带到哪条民字轮上当了大车。这周凤池虽已老迈年高,却还是学那廉颇、黄忠,老不退心火,说出话来,像庙子里撞钟。
其余老大皆点头。酒坛子放在他们当中,无碗,各自提起坛子就灌,水上人哪有个不喝酒的?像卢先生一滴不沾的,黄老九就见过他一个——川江各船帮老大都敬他重他,只为卢先生这人海量不在嘴上,在胸中。
周凤池说:“只是,这木船一走,样样具体。下有暗礁,上有飞机!就学卢先生精忠报国,这些全不畏惧,只有一样事体,本帮上百木船,上千兄弟,走这千里长路,腹中总要有几颗米……”众老大全都点头称是。
醉眼没说话,只瞄一眼卢先生。卢先生光是听。
黄老九怕他下不来台,便开了腔,递上一句话:“卢先生,我不为难你。不过耶,你既是代表国家,又戴了几个红顶子在脑壳上——次长、主任委员,老九我今天只好拿话问你,这水脚,国家开给多少?”
蜈蚣旗帮老大说:“水脚多少先莫说,民初打兵差的那点水脚,拖到这民国二十七年,还没给我!”众老大均有同感,不满地起哄。
黄老九说:“都说挖煤的,是埋了没死。推船的,死了没埋!卢先生,这一回,你我更是刀口中舔血吃,你可敢为国家担保,这一回打差的月脚,绝不克扣,按期照付?”醉眼一直不表态,埋头喝闷酒,此时又抬起醉眼瞄着卢先生。
卢先生说:“国家,作孚实不敢为国家担保。作孚只敢向各位老大担保一样,这一回,万一有差错,只要我民生公司拿到一点水脚,我便让与各帮各位老大先取。”
一条船一时无话,便听得船任江水拍打,哗哗有声。醉眼手下的人在各位老大当中架上火锅。黄老九赶紧要走。醉眼手下的人便献殷勤道:“云老大,宵了夜再走。”
黄老九推辞道:“卢先生话完了,老九我也该走了。”
众老大仗着长篙短桨作护身武器向各方散去。卢先生不挽不留,知书达理,送各位老大跳帮上了各自的船。
黄老九船刚撑出一篙竿,听得卢先生说:“醉兄,告辞。”黄老九回头望去,见卢先生望着醉眼,醉眼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卢先生不再多话,扭头便走。这时听得醉眼开腔:“先生!”卢先生肯定早就看出醉眼今夜一定有话,便站在岸边静等。
醉眼望着打着灯笼火把,四面散去各帮老大的船,说:“你要我楚帮一百单八条木船,几时到你帐下?”
卢先生答:“宜昌这一段,这个天,几时天亮。”
醉眼说:“我没戴金手表,八点吧?”
卢先生:“那就八点。”
醉眼:“一言为定。”
这一夜,黄老九的老龙门阵摆到这里,便在炉边扯起了扑鼾。当时已临近立冬,李果果怕他着凉,便找了件衣服为他披上,自己也靠在火炉边睡了。
李果果当年追随卢作孚,早就见闻卢作孚为人豁达,与人交不分贵贱,军界政界商界权贵富豪,江湖上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各路英雄豪杰,多有朋友。所以办起事来,当真是八面来风,做起生意,当真是兴隆达三江。但从未亲眼见识过。李果果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实如此,反正有些场合,卢作孚总爱带了他去,下来后,还教他如何待人接物,甚至与洋人谈判杀价。而另有些场合,卢作孚从不主动提起要他同去……李果果想过,也许是卢作孚出于他一贯的对小青年的爱护吧,怕让自己过早地沾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