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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来。卢魁先还在向石二这边挤,石二压低声,似重复堂上受审者的话,其实是再次警示卢魁先:“你我不相识,不相识,全不相识!”
堂上,张铁关放声大笑:“好一个不相识,全不相识!却为何本团长板子打在女子身上,男子的身体要凑上前来挡着护着?”
“有理,团长办案,言之有理!”地方官带头,大堂上众人响应,戏台子下给角儿捧场似的大笑。张铁关颇受用,却有意无意向右侧的乡绅望一眼。堂下卢魁先早已关注到堂上这三堂会审的格局,此时越加发现居中张铁关断案时的异样,这年头杀人如儿戏的这位胡军团长,怎么看上去像有些畏忌那乡绅?
再看时,那乡绅仍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端坐柱头阴影后,仍看不出其真面目。
张铁关指着地上的女子叫道:“来啊,给我着力再打!”
男子失声叫道:“不,别打了!”
张铁关说:“我自打她,与你何干?”
男子询问地看女子一眼,女子点头:“我的哥,我俩认了吧,反正也瞒不过这位团长的好眼力。”
男子趴在地上,强抬起脖子,对张铁关:“我和她,是私奔。”
张铁关只望着女子:“私奔何方,为投奔革命?”
男子:“为逃命。”
女子分辩:“这位团长,我和他真的只是为情私奔……却并未谋杀亲夫,您不信派人去查,我家就在龙水湖对岸北塔下,亲夫至今健在……”
张铁关:“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既然这对男女已经招供主审官问的“为情私奔”,这位主审官却为何还要动大刑?他到底要人家招什么?就招出“谋杀亲夫”,又与他这位带兵的团长有何干系?卢魁先早看出这个胡军团长没安好心,但他为何非要这样做,一时还看不清。
乱棍之下,女子和男子先后昏倒,二人手指被强拖到“供状”上按下指印。张铁关身后那位军中师爷模样的人从早备下的一大束斩标中熟练地抽出两支,问:“团座,这一对的,又写什么?”
张铁关脱口而出:“雌雄大盗!”
卢魁先无意中发现,堂上右侧柱头阴影后,那乡绅身形一动。张铁关在乎这一动,抬手制止正要插斩标的师爷,扭头看定乡绅。只听得乡绅一声压抑的长叹,身形重新坐稳了。张铁关这才松了一口气。辛亥年那场革命之后,各地军阀复辟,各方控制范围犬牙交错,变化不一,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拥重兵者一时对大局也把持不定,乱局中,我对你存着笼络之心,你对我抱有忌惮之意,像今日在大足县衙门上演的这一台“三堂会审”,在民国二年的川省并不少见。大堂中军棍、板子齐挥,刑场上鬼头刀、步枪并用,当时刑具、武器的混用都颇能见出这三堂会审的十三滥似的特色。
张铁关见那乡绅未发话,他手一挥,男子女子被士兵与衙役从地上强拖着跪起,用粗绳子反绑了,师爷上前,向二人后颈处分插上斩标,正要拖出。
男子醒来,说:“长官,求一件事!”
张铁关:“讲!”
男子:“我和她,活着没能成一家亲,只求死在一起。”
张铁关乐了,望着同审的左右道:“我也没闲心为您二位准备两处刑场哇!”
县官笑,乡绅矜持。
女子醒来,说:“军爷,求一件事。”
张铁关:“讲!”
女子:“我与他,生不同衾,只求死能同穴!”
张铁关大笑:“断头鬼全扔乱坟岗,我更没闲工夫为你和他——各挖一处墓穴。”
二人拖着伤腿,已难行走,被架下堂,经过卢魁先身边时,男子猛地挣开,扑向被如狼似虎的兵丁侮辱强架的女子,搀扶着她下了大堂。堂下候审的人群纷纷散开,让出当中宽宽敞敞一条路来,目送这一对赴刑场。片刻后,衙门外旷地,刀光一闪,男子一颗人头滚出好远,女子扑倒在男子尸身上。士兵将女子重新架起跪好。
却久久不见鬼头刀第二次劈下。
张铁关大声道:“此女窃金私奔,另有案底,本团长还须顺藤摸瓜,亲往她家中调查,且收监候审!”
女子抚尸不放,师爷强行率领士兵将女子连同她的小包袱一起押回。路过候审人群时,她口中喃喃:“我的那个哥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卢魁先默默闭上眼睛。女子嘀咕声远去后,听得有人堵在面前,呼哧呼哧喘着气,睁眼一看,竟是张铁关,死盯着他,道:“怎么着,动了怜香惜玉之情,想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卢魁先无语,作茫然状,迎住张铁关目光。
张铁关:“你。”
卢魁先走出人群。
张铁关:“你!”
卢魁先这才看出,张铁关原是指的他身后的石二。卢魁先正想上前一步挡住石二,石二却抢了先,迎住张铁关:“我?”
张铁关:“你。”
石二走出,从卢魁先身边走过时,很自然地将卢魁先挤开,他人站在张铁关面前,反挡住了卢魁先。
张铁关:“你我见过?”
石二“双臂”都插在裤包里,连连摇头。卢魁先担忧地望着石二的背影,见他在这种时候仍不乱方寸,他的左臂,像“右臂”一样插在裤包里,看上去像个双臂健全的人。
可是,张铁关却跟着石二摇头:“见过。我虽记不得你的脸庞,却记得你这条臂膀。”
张铁关伸右手摸索石二左臂,轻轻一拎,将石二左臂从裤包中拎出。张铁关拍拍石二这健壮的左臂,再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伸向石二右手,笑容可掬地说:“同志,咱们握个手!”
石二脸色顿时变了,他刚要动弹,揣在裤包中的“右臂”已经被张铁关猛地拽了出来,啪的一声,有东西从右袖中落地,蹦跳着滚到卢魁先脚尖下才停住。卢魁先看时,是渡船上拴船桨的一根短木桩,这木桩本是活动的,插在船帮上预留的小方孔中。下船前,遭遇张铁关,石二急中生智,拔出这木桩塞进右袖,却到底没能蒙混过关。
张铁关将石二的右袖口死死拽在手中,扯直了,端平了,对自己身后的士兵作瞄准状,说:“给我看清了,这只手若还在,若是握了一管九子快枪,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早就不知去向!”
他回头对石二,征求意见似的:“你说呢,同志?”
石二摇头。
张铁关将石二右袖高举过头顶,作挥刀状:“给我记仔细了,这条臂膀,若是仗着一柄大刀,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早就跟那边那堆人头一样,满地打滚。”
他回头对石二:“唔?”
石二摇头。
卢魁先不动声色地旁观着。
张铁关:“姓甚名谁?”
石二正要开口,张铁关摇头止住:“别跟我报假姓化名。我虽记不得你的姓氏,却记得你的身份。”
石二:“哦?”
张铁关突然变脸:“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长!”
卢魁先强令自己不动声色地旁观着,显然,张铁关所说都对。
原本一脸糊涂的石二,也开始变脸,恢复了他冷酷的神色,同样死盯着咫尺之间的张铁关。石二笑了。张铁关随笑。石二再笑,他与张铁关似戏台上两个黑头演对手戏似的,越笑越放肆越张狂。
石二戛然而止,任张铁关一人狂笑。张铁关感觉到这点,收了声,端详着石二。
张铁关:“说了吧,老战友,老同志。姓甚?”
石二平静地:“革命党。”
张铁关点头,师爷在身后连忙取笔记供状。
张铁关:“名谁?”
石二平静地:“革命党。”
张铁做作悲天悯人状,一叹:“革命,革命,张某也曾革命,与你同党。到头来,谁革谁的命?”
石二:“张铁关若说今日事,铁定的,是你革我的命。既提到‘到头来’,铁定的,是我的同党,革你的命,革你们的命。”
他抬起单臂,戟指张铁关及其身后士兵及大堂上众人。卢魁先随之看去,心头一动,他发现大堂上那乡绅不知几时站起身来,走出大柱阴影,关注着这边。也就是在此时,乡绅与卢魁先头一回对视,二人似都注意到了对方。这乡绅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红光满面,微见发福,卢魁先从来没见过这人,心中却又觉得此人眉宇间有一种东西,与自己这二十年极熟悉的某一个人极其相似,卢魁先正在纳闷,张铁关吼道:“到底姓甚名谁?”
石二:“革命军中,马后一炮。”
张铁关:“马后炮?邹容是马前卒,你是马后炮!你比他来得还歹毒——要我无处可逃?可此时此地,我却要取了你项上头颅,你还有何话说?”
石二:“我自横刀,向天一笑。”
卢魁先默默记下这四句——
革命军中
马后一炮
我自横刀
向天一笑
随口而出的先烈集句,稍作一改,竟成石二郎遗诗。
张铁关:“那就,今日事,今日了?”
石二:“最好。明日事,到头了!”
张铁关:“快写哇!”
他这话已是在呵斥师爷。
师爷:“全写在供状上了。要他画圈么?”
张铁关:“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斩标!”
师爷熟练地抽出一根斩标,似填写一张清单:“团座,这位,又写什么?”
张铁关正沉吟。
石二一笑:“现成的——‘革命党’。”
说完,以队列式一个向后转,从卢魁先面前走过时,似走过一根木桩。卢魁先情不自禁地跟上。被押民众一同拥出。只见石二迈过一具具无头尸身,站定,又是一个军中标准的向后转,面向枪口。他毕竟不到二十岁,还是玩派的岁数,却拿生命与张铁关一赌最后的胜负。
张铁关:“行刑队——举枪!”
石二仰天一叹:“革命尚未成功。”
张铁关仰天大笑:“同志仍须努力哇——瞄准!”
石二一眼瞄见张铁关身后,被押人群里,卢魁先愤怒欲动。石二焦急,却又不敢暴露地向卢魁先以目示意。
“慢!”张铁关按住行刑队长的枪口,扭回头,视线随石二向身后人群搜寻,眼看落在卢魁先头上。
石二赶紧挪开视线,冲张铁关喝问:“张团长,革命倘若成功,你打算作何努力?”
张铁关回头,说:“砍尽你们革命党砍不尽的人头。”
石二:“你这颗人头上的花翎顶戴,就该换成师长、军长!”
张铁关:“一连长——革命倘若成功……”
石二语气突然平和了许多,像坐进茶馆,跟对座的张铁关摆闲龙门阵:“握拳握刀握枪杆子,我前头这十多二十年怕是走错了路!——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我要读完古今中外的书,拿其中的道理开启民智,让大家都成为花匠,将这一片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把我老家大足——动力再大点儿的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
一脸冷酷的他,用同样冷酷的声调说出这一番话来,卢魁先听在耳里,却感觉到此前在石窟佛洞中自己说这话时的热情与柔情。
石二复述卢魁先的这段话时,居然一句不差。只改了两个字,卢魁先说出这番话时,说的是“把我老家合川”,石二改作了“把我老家大足”,面对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眼看子弹就要洞穿胸膛,不到二十岁的他,居然镇静如此,居然能为友人想得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卢魁先一字一句全听懂了。
张铁关不耐烦地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春熙路茶馆里说评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