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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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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这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不是生在那个胡军团长脸上。卢魁先打量张铁关,张铁关正揭了帽子,摸着光头,饶有兴趣却听不大懂。卢魁先迅速重新判断对方,发现孟子玉说这话时声音明显压低,只容卢魁先听见,这位举人是在防谁呢?此时此地,当然是防张铁关。他防张铁关,当然是帮我。我岂可再防范于他?卢魁先避开张铁关的目光,向孟子玉微微一点头,默认其判断是正确的。卢魁先早已看出这位大足举人有与自己的老师合川举人一样的秉性,老一辈读书人的共性——喜欢坚持自己对人事的判断,更喜欢得到他人的认同。卢魁先心知,此时此地若是再要向孟子玉隐瞒自己与石二的关系,眼前刚出现的一线生机就将彻底堵死。

卢魁先点头,动作虽小,孟子玉却看得分明。此情此境,这青年敢向自己坦白承认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足见其天性憨厚老实,而他那双眼中更流露出对自己的信任。孟子玉不由得心头一热。这一热,乃古道热肠之热也!孟子玉发现自己在如此冷酷的世道中内心还幸存着这古道热肠,生出一丝自慰,由自慰而自得,由自得而自信,由自信而暗下决心,今日便有危及身家性命之险,也要出手搭救这青年一把!

“似此,你还是拿定主意要当场背诵《祭十二郎》?”孟子玉看似随意地一问,卢魁先一听全明白其中深意。好一个“似此”,大足举人语言功底绝不在合川举人之下。就这两字,当着张铁关与刑场全体人众之面,大足举人不动声色便向卢魁先传达明白了他内心的担忧——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你若背诵韩愈此文,是有暴露自己与倒在刑场上这个“革命党”之间同志关系的风险的!

这位前辈心思之缜密,虑事之全面。卢魁先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选题,是不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这一静下来,卢魁先又想起一件事,五年前自己赴省求学,肩上那挑担子的一头,确实装了韩昌黎文集,其中《祭十二郎文》到了省城后,也曾诵读过,可是,自从投身革命,哪还有时间读古文?今日生死场上,自己认了考题要背的这么长一篇祭文,当真能背诵得下来么?心头一紧,卢魁先连开篇第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若不能赶紧排开杂念,平静心态,岂不是当场送了自家性命?

今日刑场,头一回出现片刻的宁静,像狂风过后的龙水湖。

孟子玉默默肃立一边,眯缝着眼睛,似在养神,其实却暗暗窥视着面前的青年。后生啊,考你背书之前,我孟子玉对你的考试早已开始——你是另选一篇书来背,先保住你一条小命呢?抑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偏要背这一篇来祭奠你的革命同志?若是前者,我还救得你一命,若是后者,万一出了差错,休怪我孟子玉撒手不管!

“撒手!”众人身后,突然一声叫唤,回头看时,只见刚才被押下“收监候审”的那秀气女子,不知几时挣脱束缚,发疯般飞跑向刑场。

“小贱人!”张铁关将手头盖碗茶猛地掷地,转眼间已拔枪在手,对准女子。

那女子一个踉跄,陡然站定。

“敢再向前一步,你这偷情的相好,就是你的下场!”张铁关一脚踏在那断头汉子尸身上,汉子被斩断的颈项中,冒出一股尚未冷却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也不去擦拭。

那女子默默地听完张铁关的话,居然冲张铁关嫣然一笑。

“这就对了,要听话。”张铁关右手食指从扳机圈中退出,手心一空,枪口自然下坠向地,他顺势将枪插回套中,接下来却更加吃惊——女子居然笑容可掬,正对着他,三寸金莲在绣花裤筒中微微起伏,人便像神话中踏波而行的莲花仙子,缓缓悠悠地向张铁关逼近。

孟子玉扭过头去,目光一路追随这女子。这哪里像刚陪过杀场的弱女子?分明是川戏台子上莺莺小姐月夜里幽会张生。

女子娇喘吁吁来到张铁关面前,张铁关手头的枪口重新抬了起来,认准女子那一对天生就能勾了男人魂魄的奶子,笑道:“再上前,你这对宝贝可就要堵住我枪口了。”

“那就拜托军爷成全。”女子笑盈盈地像在跟张铁关摆闲龙门阵,她的胸衣在先前撕扯中早已破裂,此时她一颠一颠地晃荡着,一任洁白如雪的酥胸暴露着。她索性拿奶头堵住张铁关枪头。见张铁关呆若木鸡,女子抿嘴一笑:“军爷,你不是要叫我与这偷情的相好同一下场么?小贱人这厢等着您下手呢。”

她笑望着张铁关。张铁关此时哪还有心情扣那扳机?可是,此时不开枪,往后哪还有脸再带这一团兵上阵打仗?正进退两难间,女子硬生生跪在张铁关脚下,伸双臂抱住张铁关踏在无头汉子胸口上的那条腿。

“还以为今日亲眼得见一贞烈女子,谁料想不过是一朵水性杨花!”孟子玉低叹。

“起来说话!”张铁关这下找到了下台的梯坎。

“军爷,求您一件事。”

“讲!”

“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本团座差点记性!”

“我与他那件事,”女子像哄着婴儿睡觉一般,轻拍张铁关脚下的无头汉子,甜蜜蜜地笑着,“我与我的哥,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但求死同穴!”

说罢,奋力将张铁关那条腿推开,扑倒在无头汉子身上,抚尸大哭:“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孟子玉耸然动容,无声一叹。这一叹,同时也从卢魁先心头叹出。连一个弱女子都敢在生死场上,以性命殉自己的所爱,我堂堂男子,还怕什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孟子玉耳边响起诵书声。

“你!”孟子玉猛回头,望着眼前青年学生,这样要坏事,当真背诵《祭十二郎》!

“呜呼!”那青年直面孟子玉,对其劝阻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顾自朗声背诵,“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学生哪里是在背书?分明是置眼前生死于度外祭奠先死同志!孟子玉再要阻拦,已来不及,孟子玉担心地觑一眼那边张铁关,为这学生捏了一把汗。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抑扬顿挫,浩荡千里!从来听学生背诵古文,未见有人能将一篇古文背得来似这般见真情得真谛的!孟子玉心一横,他已将这学生相中,连舍命将其从胡军刀下救下再将其收下作自家传人的心都有。孔子的弟子曾子收孔子的孙子子思为弟子,子思……而到我本家祖先之孟子,于是《论语》而《大学》而《中庸》而《孟子》,成就至圣亚圣一脉相传至今之名教道统!今日我孟子玉也收下这学生作关门弟子,让这道统不致在我辈手上断裂。这么好的学生,如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这么好的学生,怎么就不出在我大足,偏偏出在合川?孟子玉心中正连连赞叹,突然一惊,差点失声叫出:“且慢!”

这么好的学生,既然出在合川,还能出自何人?

石不遇,你好福气。天啦,为何挑女人挑学生都让他石不遇占尽先机!一股恶气涌上胸口,孟子玉再也克制不住,心潮乱涌。想当年,足蹬妈妈亲手打的草鞋,孟子玉走出孟家湾,那天清晨,头一个走进合川城东门,本打算头一个走进瑞山书院门,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已经端坐讲堂头一排,便是石不遇。此后经年,二人师出同门,却各擅胜场。石不遇国文考第一,孟子玉必定算学夺魁首。石不遇书法一枝独秀,孟子玉词赋无从可比。一年又一年,在书院时,两个生员便被合川士绅誉为“双峰并峙”。英才惜英才,二人遂成莫逆之交。出师后,二人月月都要上“醉八仙”酒楼,在合川士绅的月会上相聚一次,一上席,二话不说——“门前清”!所谓“门前清”者,不是打麻雀牌,是饮酒。各自将预先摆放在自家座位前桌面上的一瓶茅台老酒喝干,再说二话。同席诸公,大多门前未清,人便不见——滑倒桌下矣。唯有他石不遇与我,面不改色,还能满桌面一瓶接一瓶将诸公未尽之醇醪饮得瓶瓶见底,相顾仰天大笑,我便即席赋诗,你便铺纸命笔,当场写下,人称“双绝”,于是早已守候在旁的合川富豪们争相竞标,换了大锭大锭的银子,足够挡那一桌酒钱。好痛快的朋友,好痛快的拼酒!酒能酣畅朋友,朋友之情却难逃往往紧随“酒”后的那一个“色”字之害。那是后话,你石不遇早在那绝色女子出现在你我二人当中时,便已一而再,再而三,大大伤害我孟子玉的面子……

孟家湾有两道河,从山中涌出,在孟子玉祖宅前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两河隔得山里人出门难。最难的是女子,春光明媚,要过河上孟家场进合川城赶个场扯几尺花布缝件新衣都没门——到了河边,只有请碰巧过河的男人背。男女授受不亲,前胸贴后背地那么背着,着实不雅。于是只好叫女子作跪姿,男人向背后反伸双臂,翻起双掌,托起女子小腿,这样硬生生的膝盖头顶着光生生的脊梁骨,接触面积减少到极限。这还是读过书的孟子玉想出来的主意,却解决了女子过河的大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一发端阳水,小河成了大河,男人女人都无从过。孟子玉便做主,带乡民进山砍了大树,架起两座桥。这一日两桥同时落成,乡民摆了酒,请来孟子玉和石不遇,同来助兴的还有顾东盛、宁平生。“门前清”之后,便有好事者挑唆,请两个“读了书的人”为两桥命名,还规定“两个桥取一个名”,孟子玉与石不遇当下明白,明摆着士绅乡民要怂恿他二人在两桥前分个高下。孟子玉自谓诗词赋上功底不输于石不遇,当场便领了这考题。谁知这单桥名字好取,双桥同取一名却难。孟子玉虽面带微笑,其实搜索枯肠已尽。忽然眼前一亮,想到那年与石不遇去川西名山峨眉登顶看佛光,在山脚清音阁山门外曾见两道小河,黑龙江与白龙江,也是从山中涌出,也是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更巧的是,也架了双桥在两河上,两河水从桥洞下流出,同时冲荡在交汇处的一块形如牛心的巨石上,双桥上有一联,道是“两桥双虹影,万古一牛心”,对仗工稳,更难得的是意境无穷。孟子玉当下有了主意,便要活剥了这对联首二字“双虹”来为孟家湾的双桥命名。话还没出口,听得石不遇不紧不慢说道:“春锁二桥。”村夫乡民不解其意,顾东盛与宁平生却失声叫好!那石不遇是取了唐朝小杜“铜雀春深锁二乔”诗意。同是活剥了来做两桥名字,却比孟子玉胜出一筹。望着石不遇因得逞而红光焕发的那张脸,孟子玉只得涨红了脸将到了嘴边的“双虹”二字咽回肚去。

眼看着自己与石不遇双峰并峙的格局已被打破,从孟家湾回转县城,孟子玉憋足了劲寻找崛起时机要在合川一县独领风骚。时机不用找,自会送上门来。宁平生婚后无子,早有“讨小”之意。只因惧内,而不敢贸然。一时在合川仕林中传为笑谈。这天,在醉八仙酒楼月会上,宁平生却公然提出要请孟子玉与石不遇说媒,娶个能生儿子的小老婆。众人笑说,你讨小,尊夫人岂不拧下你的粑耳朵?

“粑耳朵”是川人俚语,相当于外省人说“怕老婆”。

宁平生答曰,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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