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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死牢外,瑞山书院那条当初卢魁先上学的小道上,曲先生匆匆率着一队人向书院教室走来,多是读书人模样。还没走到,就听得举人诵读《告全县民众书》:“杨度所著之《君宪救国论》,于君主立宪之精义,能一语道破——‘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为恶。’”
教室内,学生们正抄着举人所诵文字:“今日之合川,中华帝国洪宪皇帝治下之一县也。虽地处西南边鄙,然今日之国家既有一定之法制,则我合川自父母官知事以及全县民众,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
听得城头打更声,乐大年再也等不得了,他冲进教室:“好一篇《告全县民众书》!”
“可是这篇书,落在石不遇手头,还不知怎么叫它——告全县民众!”举人接着读,“……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这一夜,合川城几处地方都在算着时辰打发时光。从县衙死牢,到瑞山书院,到城头,到城外杨柳街……
“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死牢中,听得城头传来姜老城报时声,胡伯雄霍然站起,铁窗外,催人的太阳正将第一缕血一样殷红的光投射了进来。
合川城,拄拐的举人、曲先生、乐大年等人匆匆来到十字街心,人手一叠墨迹未干、用各色不同的稚拙的字体抄下的《告全县民众书》。
“合川全县民众,何止千人万人,书院三十六个生员,人手一份,这才抄了三十六份,不够哇!”举人茫然四顾,萧条的街头,此时除了打早进城的几个农民外,不见人迹。
“当然是先送读书人,你把这一纸书送给担粪的、挑菜的,他字都认不得!”曲生说。
“对,先送到读书人、士绅们手头,庚子年、辛亥年,这些年以来,公车上书、保路、革命,多少事都是秀才举人挑头闹事,民众跟到屁股后头撵,撵成大事的!”乐大年说。
“合川全县,士绅也不止一个两个,这时辰不剩几个了,先送哪个,后送哪个?”举人拿拐杖乱叩着街心的地皮,急得没了主张。
“当然是先送士绅领袖!读书人中有见识的!”乐大年毕竟年轻,思路敏捷。
于是几人迅速提出几个人名,商量分头去送。
“万一我们把这纸书送到他们手头,他们一个个明哲保身、不作理睬,又当作何办?”举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乐大年就是跪在门口求告,也要请动这班合川士绅!”乐大年冲举人吼道,一扭头,乐大年拐向北边的久长街。
举人似受了乐大年的感染,拄拐抬腿便走。刚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啦石生?”曲生本来已朝着另一道街走开,听得声响,转身跑回,搀住举人道,“平日里你光是喝了酒手抖,今早晨是怎么啦,酒没喝一口,脚倒抖起来了!”
“你须怨不得石生我两条腿!”举人跪地,戟指城头姜老城打更而过的身影,“都怨这喊更的光绪年老兵,你听听他喊的啥?”
“他天天都这样喊啊!”
“往天喊的是——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人的太阳把屁股照!”
曲生静下来一听,城头喊更声是:“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
“他是在催我石生这条老命!”举人脚下更抖。
“他是催我们快去救命。救魁先娃他们的命!”
“那你还不赶紧!”举人其实心头明白,只是脚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当着同年的面,嘴巴却还硬。
“你这一纸书,先前约好的,是送哪一家?”
举人遥指街头一处黑漆大门、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的府第。
“这一家,最当第一个送去!”曲生道,“似此,曲生我扶持石生同去如何?”
“曲生你还要送宁平生、程静潭那几家?”
“合川士绅,你还不晓得?只要这一家开了大门,登高一呼,其余的闻风而动!”
“曲生所言极是!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
“石生比喻却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同年,今天你是怎么啦?说出话来,大失往日水准!”
“非也!非石生我失水准也!我是叫那城头打更那光绪朝老兵催命催的!”举人道,“再过两个时辰,官府就要拿你我那学生开刀问斩!”
“石生你当真方寸大乱,再过两个时辰,你我那学生当真要刀下送命!”
合川士绅顾东盛在书房中读到了石生曲生送来的《告全县民众书》:“……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独我合川一县,知事棹洋渡,竟以名定罪……”曲先生殷勤地为顾东盛秉烛侍读,连举人都让他三分,肃立在旁,待他读毕,屏住呼吸等他评断。
顾东盛摇头道:“这东西——哪个写的?”
见顾东成一脸苦相,曲先生与举人面面相觑,暗自叫苦。曲先生指着文章署名:“卢思。”
“这卢思——哪里的?”
“合川。”
顾东盛:“罪过啊。”
曲先生急了:“他是遭了冤枉。”
顾东盛:“罪莫大焉!”
举人忘了礼数,将拐杖一叩地皮:“非也!东翁,后生何罪之有!”
顾东盛也一跺脚,还以颜色:“我的合川举人,后生何罪之有?罪在你我当长辈的。乡梓出了如此人才,非但得不到你我保举推荐,反倒让他身陷死牢!”
举人被当面训斥,却大喜:“东翁意思是……”
“人才啊,想不到我们合川竟出如此人才!”这位顾东盛也是个迂的,说起来便没完。
“非若是也!东翁,你再酸下去没完,合川这个人才,就要……”举人急了,一句话哽住,急得伸手掌作刀状向顾东盛脖子上一斩:“咔嚓!”
顾东盛惊缩了脖子:“有这等事?”
“东翁你就坐等吧,午时三刻,后街菜市巷口看合川人才砍脑壳!”说完,举人拽着曲生出了门,丢下顾东盛一人,望一眼书案上那纸书,闷哼一声:“唔?”
蒙七哥一秤一秤地为合川人抓药,十余年矣。今日,久长街蒙家药铺药柜上放着一张张药方旁,多了一纸学生娃字体抄下的文书。蒙七哥手头拎着那杆细杆小盘的药秤,望一眼柜上,口中念念有词:“名医用药,常见病,一副药方,君君臣臣,配伍分明。遇上疑难怪症,那就是副单方!对对直直冲着那病去!”
柜外,通常抓药的人所站之处,站着乐大年,他看不出蒙七哥望的是药方还是《告全县民众书》,急了:“我的蒙七哥耶,再两个时辰,人就要断头了,谁听你说医论药?”
蒙七哥拂开药方,指定《告全县民众书》:“我怎么说医论药了?我说的这篇文章,好一剂药到病除的单方!”
乐大年:“这样的人,该救不该救?”
蒙七哥说:“父母在时,我们蒙家人就信你乐大年。父母不在,我和我小妹更信你大年哥哥。该救不该救,凭你一句话!”
街头有人声,似有人影持着药方向药铺来,蒙七哥谨慎地探头望一眼街面,退回身子来,掏出钥匙:“到家说去!”蒙七哥从药房内锁上大门,开了药柜一侧的矮矮的后门。
这早晨的太阳刚爬过城墙,爬过家里的老墙,照进小院,就见一对春燕披一身殷红从屋檐下飞进闺房。好兆头!蒙秀贞抿嘴一笑,她手头也正在绣一只春燕,双翅扇开,望着天空要飞未飞的样子。绷紧了的圆盘形绣架的布面空白处,另有一只,翅膀欲展未展,似要追上绣成的这一只成双成对飞出闺房。
绣花跟吟诗一个道理,得把心里头的那点感情投在上头,绣出东西来才见精神。蒙秀贞绣花所以在合川一县独占花魁,别人家仕女以为是手指上的功夫,蒙秀贞自家晓得,不在手头,在心头。她发现绣架布面上有一根红丝线冒出头子来,便向绣筐中取了小剪刀,要一刀剪了那线头。
“咔嚓一刀——太可惜!”此时,她听得院内男子说话声,“这样的人!”
蒙秀贞望去,是她的哥哥蒙七哥在喊。
蒙秀贞起身,走出闺房,刚要掀竹门帘,抬头看见蒙七哥身后,另一个男子刚从蒙家药铺通小院的后门钻出,她看看自家裤筒下悄悄露出的一双小脚,她放下竹帘,退回门内。
“所以,兄弟我才这么早来敲你蒙七哥的门!”蒙秀贞笑了,听出这人是乐大年,他是七哥敢直接带进小妹闺房所在的这小院的不多的几个男子之一。
蒙七哥指点着手头的一叠纸,说:“小小合川,几时冒出这么个——卢思、卢魁先?”
“卢魁先?”蒙秀贞复述这名字,她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没来由地脸一红,赶紧回到窗前,重新拿起正绣的春燕。
竹帘却挡不住院中两个男子的对话,是七哥在说:“这个卢思,他现在何处?”
乐大年:“死牢!”
“死牢?”本来是个不相干的人进了死牢,但蒙秀贞天性有好生之德,于是坐不住了,凑向窗前细听。
就听乐大年说:“已交辰时,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推出去开刀问斩!”
蒙秀贞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这话被七哥叫了出来:“这人不就没救了?”
死牢中的人,最后一夜,哪个不是算着时辰打发生命?这天的合川死牢中,胡伯雄嘀咕道:“已交辰时……”
卢志林说:“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
胡伯雄一眼看到栅栏外棹知事坐过的公案下,斜靠着三块令牌状的东西,这东西应该是昨夜他们被打入死牢时便堆在那儿的,此时天光渐亮,胡伯雄认出了当中一块令牌上写的字:斩巨匪湖北熊一名。他叫道:“他们连斩标都给我备好了!”
卢志林说:“另外两块一定是写的斩私通巨匪的你我兄弟。”
就听得周三开了死牢大门,棹知事与吴师爷带着操刀持枪的一大群差人涌进死牢。
胡伯雄一叹:“他们连最后两个时辰都不肯给我们。”
燕子在街头的柳絮中翻飞,浑然不知这老两口心事。杨柳街卢家大门门槛上,老两口一夜坐到天亮。卢李氏回头望着堂屋桌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嘀咕一声:“昨晚他生日饭,一口都没吃,晓得在大牢中有人送饭没得哟?”
卢茂林沉默。
卢李氏说:“刚才歪在门框上睡着一会儿,一闭眼睛,就看到北城上挂的那些木笼子……”
卢茂林抓起扁担,霍地站起。
卢李氏说:“你要做啥?”
卢茂林带着八岁的卢子英从屋中出来,父子各用扁担挑一副筐,弟弟显然是挑着大哥的那一副担子。
卢李氏说:“今天,你还要去挑麻布?”
卢茂林说:“不挑,他两兄弟回来吃哪样?”
老三卢尔勤早明白了父亲到底要去哪里,也要跟着去。父亲摇摇头,望了望老三身后的母亲。老三懂事,坐在了门槛上父亲先前坐过的位置,留下陪母亲。
卢茂林快步出门,老四卢子英跑着才跟上。
顾府议事厅坐满了人。大清早,合川县士绅与知识界头面人物几乎全数到齐。顾东盛坐在当中太师椅上,道:“此事,平生兄觉得如何?”
“这个……”士绅宁平生面有难色,转头望着旁边的另一士绅,说:“静潭兄以为如何?”
程静潭为难道:“这个……”
举人急了,一拄